墨色春衣蕩下來,水墨般在尤清音眼前暈開。陽春三月的日光下,她驚恐瞪眼,頭一回把他下巴上那道疤痕看得如此清楚。
細長扭曲的一條傷疤,從唇角斜斜延至下巴,将他本來精緻俊朗割裂開,就像......
就像美好的事物被人潑墨,墨迹陰幹後留下抹不去的污穢印記。即便細微,卻也讓人望而生畏,心有腹诽 。
春衣落下,衛勉的眼睛如刀劍般明亮,直直看過來,吓得尤清音立時雙手捂緊嘴巴,唯恐有一絲驚叫漏出來,像被踩斷尾巴的兔子,兩腳猛踢藍蕊,無聲卻慌亂地催她趕快往外爬。
狗洞外,衛勉俯身馬側擊球,整個身子隻靠左手拽着缰繩穩住。鞠杆擊球的一瞬,他的視線自然落到方才落球的位置,無意一瞥,卻又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
隐在暗處,黑瞳含光,盈滿畏懼和怨怒。
四目交接的瞬間,衛勉與她相距甚近,近到能看清她慌亂顫動的長睫,日光灑了丁點在上面,像一把搖晃的烏金小扇。
一瞬,周遭萬物俱靜,呼吸好似都停滞。對視不過一息,卻夠他衛勉腦中畫面乍現。
一杆揮出去,衛勉幾乎是斜着挂在馬身上,他看着面前那雙眼睛,看見那眼睛的主人也在看着自己,圓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驚恐。
他看見她驚恐畏懼地盯着自己,兩手捂在嘴上,嬌小的身子抖成了篩子。
她畏懼的模樣,與衛勉腦中畫面重疊。
他看到,也是這樣一個春日宴上,也是這樣一場馬球賽上,他也曾這般與這雙眼睛對視。
一樣的恐懼,一樣的死寂。
可在對視之後......
衛勉腦中畫面如走馬燈,他看到自己被那雙眼睛恍神,騎馬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即調轉馬頭回場。
毬場上依舊馬蹄轟鳴,記憶裡的自己亂了心思,最終落敗。
莫名而來的記憶裡,衛勉看到自己落敗,看到下場時幽王贊賞的目光,還有太子殿下的沉默陰郁。
他想從記憶抽身,卻被緊緊束縛。握繩的手腕繃緊,衛勉盯着眼前人,在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看見春日晴好的悠長宮道上,自己在同一名女官說話,随後畫面一轉,卻是那稚嫩少女被監察尚宮命人帶走的場景。
少女從自己身旁被帶走,卻仿佛看不見自己。她抿緊唇,眼裡明明怕極了,卻沒吭一聲,沒掉一滴淚,梗着脖子被人帶走。
一息對視後,駿馬嘶鳴,衛勉猛地回神,握緊缰繩回身馬背坐正,将侵襲而來的記憶丢開,也将狗洞裡驚懼的一雙眼丢開。
這一次,他沉下心來,沒有如記憶般亂神,而是穩了心神重回賽場,穩穩接住了隊友擊來之球。
與記憶不同,他沒打算輸掉這場馬球,更沒打算将方才那個小宮女告發到尚宮局。
狗洞外,尤清音和藍蕊吓得屁滾尿流,兩個人亂成一團閉着眼睛往外爬。
方才驚魂時刻,尤清音隻跟衛勉對視一瞬,就吓得差點當場暈過去,屏着最後一點理智跟藍蕊一起往外爬。
兩個人都快吓死了,等爬出狗洞也不敢喘氣,貓腰狂奔,蹭地一下沖出去,眨眼就順着小道跑出了清思殿範圍。
一口氣跑出去老遠,兩個人都累的上氣不接下氣,聽見身後沒動靜,藍蕊扶着宮牆想休息。尤清音見狀忙拉起她的手繼續跑,“歇息不得,指不定就來了!”
那日去司制房,她見識過衛勉何等陰險詭詐。明明就在宮牆外等着自己,卻偏偏屏息噤聲,設下陷阱隻等自己走出來。
同樣的錯,她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
一路跑回行雲閣,藍蕊不如尤清音體力好,栽在行雲閣大門前起不來。尤清音顧不上扶她,悄摸去大門後面取出藏好的竹籃小鏟,喘了口氣道:“我得去後苑采了花才能回去,藍蕊姐姐幫我顧着點娘子,我去去就回。”
藍蕊趴在台階上,略擡眼皮看着尤清音跑走的背影,累到極緻,隻覺俞娘子帶進宮的這個小宮女,活像被千年人參泡着長大的。
累過之後更是害怕,方才被人發現藏身狗洞,若是被檢舉到尚宮局去......
藍蕊身子一抖,壓根兒不敢往下想,連滾帶爬進了行雲閣。
尤清音也是累的,隻是心裡那股恐懼撐着她,讓她不敢累。緊着一口氣,等跑進後苑蹲在地上時,才終于松懈下來,身子一軟,歪坐在草地上。
坐在地上緩了一會兒,聞着後院草木清香氣,周遭寂靜的讓人安心。尤清音提起小鏟,被衛勉差點
“真倒黴......”
尤清音低低抱怨,眼睛盯上身旁一片還未凋謝的點地梅,雪白花瓣中間一抹黃蕊,簡單卻好看,跪着挪過去折了一支,指尖撚着花瓣,又想起毬場與衛勉對視那一眼,後怕過後,更多是氣惱。
怎麼這幾次碰到衛勉,都這麼倒黴呢?
尤清音眼珠滴溜轉,自覺不過是幫着阿姐與他見過幾次面,最壞不過是暗中記下了龍武軍巡邏路線和時間,雖然不妥,但也沒用來做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