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時,尤清音回到行雲閣。藍蕊早已睡下,院裡很安靜,靜到飛蟲落到石燈上的動靜都能聽見。尤清音停下,看了眼石燈上振翅的飛蟲,忽然起了興緻,慢慢蹲下身,想捉住那飛蟲。
飛蟲收起翅膀,好似沒察覺有人靠近,歪頭在石燈縫隙處蹭了蹭,企圖鑽進去。
尤清音屏息伸手,将将觸到飛蟲時,卻見它一展翅膀,唰一下就飛沒了影兒。
石燈的光打出來,在地上凝成一個帶了毛邊的團影,微弱地向四周發散。尤清音沒起身,又在地上靜靜蹲了一會兒,眼睛盯着面前石燈,卻隻能看見混沌光線。
為什麼想要抓那飛蟲,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隻是看到那麼鮮活的生命落在眼前,心中惡念忽起。
許是想将它捏碎,或是想将它塞進石燈燒成灰,又或許真把那飛蟲捏在掌心時,隻會小心翼翼拔去它的翅膀,将它揉進草木泥土去,渾當這世間不曾有過這樣一個渺小生命。
大大的眼睛暗下來,裡頭有石燈團影,混着夜色銀光,森森冒着寒氣。
尤清音緩緩起身,捏緊了袖袋裡被碾碎的藥丸,隻覺不公。
自己與阿姐,連這夏夜一隻飛蟲都比不上。飛蟲可逃,阿姐又該怎麼逃?往哪裡逃?
這世上不但活人可恨,實則世間萬物,草木蟲蟻,都在某個時刻,面目可憎。
起身抖落裙角泥土,走到卧房門外時,尤清音深深吸了口氣才伸手輕推門扇。
門扇剛開小半,立時就有沉悶藥味混着熏香噴湧出來,尤清音早已習慣,錯身從窄縫中鑽進去,小心翼翼關好門。
屋内沒點燈,關上門後隔絕月光,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尤清音熟門熟路,一路摸着桌椅鬥櫃到了俞思床前,跪下來氣聲喚她:“阿姐,阿姐?”
床上之人呼吸微弱卻平穩,難得安睡,尤清音的心也難得松快下來,兩腿一撇,歪着身子坐在床邊,伸手進被子裡找到阿姐的手,握在掌心小心摩挲着。
一雙手太過瘦削,纖細到微一用力就會被捏碎。尤清音格外小心,等将阿姐的手稍稍焐熱後,便從被子裡抽出手,手臂枕着頭趴在床邊。
心裡很亂,亂到若不在阿姐身邊,她隻會無窮無盡的胡思亂想。
想阿姐,想父親母親,想河陽的家,明州的雨,所有的所有,一切痛苦來臨之前,美好願景擊碎以後。
這一夜,尤清音趴在俞思床前,也不知何時睡過去的,等到迷迷糊糊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
“阿姐。”
歪着身子睡了一夜,渾身酸痛。尤清音伸了個懶腰,還沒睜眼先叫阿姐,“阿姐醒了嗎?”
等睜開眼,才見阿姐早就醒了,正側頭看着自己。尤清音坐直身子,在她額上摸了一把,“何時醒的,怎麼不叫我起來?”
話剛說完又覺嘴笨,阿姐說話吃力,如何有力氣叫醒自己。尤清音扯出個笑,把話頭岔開:“昨夜睡不着,趴在阿姐床邊,還比我自己在床上睡得香呢。”
起身将窗上布簾卷起,外頭天光立時打進來,晃的尤清音眼前一黑,使勁閉了眼睛才緩過來。
日光打進來,卧房裡的藥氣都明媚了些。尤清音又回到床前,想了想,還是把袖袋裡的碎藥取出來,攤在手心給阿姐看:“阿姐,我不想瞞着你......”
玉肌散的事情,尤清音終究沒有瞞着俞思,将藥效更改的事情一一告知,隻是涉及衛勉的部分,撒了謊。
“邵美人身邊的侍女春景,也是跟着邵美人進宮的,她知道有人想要加害她家娘子,便同我一起......”
尤清音收起手心裡的藥,避開阿姐的目光,垂眸道:“阿姐,如今挽秋就在邵美人身邊,她與她背後的人要害邵美人,就同當年對阿姐......”
後面的話終是不忍說下去,尤清音擡眼,紅了眼眶卻沒掉淚,生生忍住了。
俞思靜靜聽她說完,心中痛恨早被磨平,燭燈将盡時,隻是心疼阿音。瘦削的手指一動,艱難地去夠她的衣袖,觸到衣袖邊緣,拼了命地捏住,也不過像清風拂過,隻讓尤清音的衣袖微微顫了一下。
尤清音很快領會阿姐心意,蓋住她發顫的指尖,笑着安撫她:“阿姐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邵美人如今正受聖寵,隻要我将玉肌散的秘密告訴她,待她将此藥呈至禦前,害她的人一個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