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勉依舊颔首,雨絲在鬥笠四周牽出銀網,把他整張臉掩在裡面。傳話的人聲停下來,餘音在雨絲中撞來蕩去,須臾方停。
待回音消弭,校場内外霎時死寂,除卻風雨冷聲,不聞呼吸。
天錫站在衛勉身後,不知太子何意,但見衛勉漆黑沾水的背影擋在自己面前,雨勢漸大,身後響起雨點砸在鐵甲上的叮咚聲響,是一同立在此處的龍武軍們。
天錫垂下眼睛,終是沒開口,也沒伸手去拉衛勉的衣衫,隻随他靜靜站着。
衛勉是幽王心腹,前次剛在春日宴上幫了太子一把,這會兒太子又在校場上,當着龍武軍的面叫他上前說話,難說沒有人等着看戲。
不光是太子那邊的人在看,龍武軍裡也有人在看,且不會放過衛勉的一言一行。
雨在風中晃,這場夏雨突如其來,又纏綿着不肯停,就像是......像是.....
像是急不可耐想快一點,再快一點,把夏的氣息全數沖刷幹淨,早日把這一季翻過去,迎來嶄新的秋。
衛勉颔首站在校場外沿,垂眸看着雨濕鞋面,心頭忽然一緊,無來由湧起急促的疼,随即四肢百骸盡都疼起來,險些讓他站不住。
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晃,衛勉将右手搭在腰間佩劍上,穩住了身形,把身體裡的痛感忍下。
太子還在校場等待,衛勉擡手抱拳回話,正要開口,卻覺痛感更甚,恍惚間,衛勉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忘了什麼本該極其重要的事。
前世蒙塵,他忘卻的事情太多,一時難記起。隻是心頭痛感,像萬千細針紮在心上,讓他呼吸艱難,開不了口。
校場有腳步聲壓草碾雨,衛勉沒動作的片刻,太子一行人已經走過來,有傘面遮在鬥笠邊緣,衛勉低頭更甚,客氣行禮道:“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倒是很沒架子,笑着擡手拍了拍衛勉的肩,示意他擡起頭來。立在一旁的太子守衛眼尖,立馬遞傘過去,将衛勉鬥笠上的水線擋住,免得濕了太子衣袖。
衛勉擡頭,還未對上太子眼神,就聽他道:“春日宴毬場,本王欠你一句道謝,今日剛巧遇上,不過是想為春日宴馬球解圍同衛司戈道一聲謝,看來是有些唐突,吓到司戈了。”
衛勉拱手:“太子殿下言重,卑職受之有愧。”
“欸,何愧之有?”
太子笑言:“龍武軍中有衛司戈這樣年輕有為之人,是大乾之幸。”
重重一頂誇贊高帽戴過來,不等衛勉回話,太子話鋒一轉:“宮中言語紛雜,衛司戈身為龍武軍,想必也是纏身其中不厭其煩吧。”
衛勉避開眼神,并未作答。太子又道:“其實傳言紛雜不必過多理會,那日清思殿毬場上,本王親眼所見衛司戈為人秉直。”
太子言下之意,不光衛勉,便是他身後的天錫和龍武軍們,都能聽懂。
宮人皆言衛勉是幽王的人,可那日清思殿毬場上,衛勉代太子殿下上場,卻赢了幽王,還因此惹怒幽王。若傳言為真,衛勉大可不必如此。
擋在太子頭頂的傘面恰好抵在衛勉頭頂鬥笠邊緣,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傘面上,震的衛勉頭皮發麻。心口劇痛未散,那件怎麼也想不起的事萦繞心頭,恍恍惚惚中,聽到太子同自己說:“衛司戈年少有為,如今已是龍武軍中最年輕的司戈,可曾想過以後的路怎麼走會更好?”
其實太子殿下說這話,很是突兀,也很不合理。他與衛勉的交集,不過一次校場擋劍,一次馬球賽,實在算不上親厚,如此當着衆人之面言辭赤裸的拉攏,實在奇怪。
果不其然,太子話音剛落,龍武軍中就有人擡頭去看,神色驚詫,但見太子頭頂黑沉沉的大傘,又很快低下頭去。
衛勉沉下心,摒去心頭纏繞,聽懂太子所言,但并未正面回答太子的話,隻道:“衛勉身為龍武軍司戈,自然是盡忠職守護衛宮城,護衛陛下,護衛殿下。”
一句護衛殿下,從衛勉口中說出來,就很惹人遐想。
他口中要護的殿下,究竟是太子殿下,還是幽王殿下呢?
雨到午時愈發狂躁,宮道上亂糟糟趴着被雨打濕的殘草落花,紅紅綠綠鋪出去很遠。校場上的對話結束,衛勉率龍武軍出了東宮,面色比進東宮前更為凝重,腳下踩出一片模糊花泥,沾滿了靴底。
一路沉默回到西内苑,龍武軍各司其事散去,隻有天錫跟着衛勉一道回房,兩人進屋解了鬥笠,天錫順手從衛勉手中接過,将兩件鬥笠整整齊齊豎在牆根。
雨天昏暗,關上門窗後屋内幾乎不能視物,天錫熟門熟路取了火折子點燈,忍不住小聲抱怨起來:“太子殿下今日何意?當着衆人面說那種話,若傳到幽王耳裡,隻怕又要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