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老太太給心愉的印象便是“痛苦”在現實裡的符号本身,她有條幾乎彎成“S”型的脊柱,心愉時常望着老太太背影想,如果把她身體一寸寸抻直,那麼心愉不見得比她高多少。
老太太很會過日子,也把幾十年過日子的本領交給了時不時上門幫點小忙的心愉,那個隐蔽的小菜場就是她告訴心愉的秘密。
小菜場裡賣的蔬菜瓜果永遠都是或殘疾,或欠缺标緻,要是健康标緻,那也不會淪落到那個菜場,不過無論外表如何,内裡是不變的,洗幹淨切好烹饪好,放盤子裡味道都一樣。
心愉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感激這個菜場,它地段偏僻、狹窄肮髒,但它以它的藏品豐富消除了她和汪明娜的生存危機。
而且在置身于小菜場,仿佛置身于一座豐富的食品礦場,隻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它總不會讓你失望的。
但心愉擺上桌子地菜,汪明娜永不會滿意,她的心還停留在最風光過去。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吃苦是吃苦點,但好處并非全無,起碼心愉以後到公司上班,管理一幹預算支出,簡直是計劃好手,分分厘厘地精打細算。
三天速成學習完,汪明娜大概可以基本應付,心愉松口長氣,比面臨大考更難。
早上,除了遲到的同學,她總是最晚一個進到教室,為了節約車費她選擇走路,可擡腳看看與路面長期接觸,磨去大半的鞋底又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
不過多久又要拿節約出的車費去買一雙新鞋,生活真是有得必有失,不過這次“失”要占比多點,畢竟浪費了不少時間
上周五送出的作業本已經歸還,心愉一向愛惜的物品,課本,作業本,文具袋。
這一刻望着邊角翻卷還沾上幾滴黃色油漬的作業本,她禁不住有些生氣。
那張亞飛看穿着家中環境大緻不會差,卻太沒有素質,自己的也就算了,借他人之物,愛惜不應是首要做到的嗎?
可見人的素質教育和家庭環境優良與否并不挂鈎。
有一就有二,放學那讨厭的人又将心愉攔住說:“作業給我。”
他做慣了伸手黨。
心愉說:“我沒做完。”
他不信,“我看你最後一節作業課一直埋頭寫。”
“因為我笨,算不出來!”
回去路上,心愉想想又覺好笑,一節課四十分鐘,怎麼會有人甯願花出來看别人做什麼也不花點時間做自己該做的。
她每日時間都安排得緊湊,當天各科老師布置的功課一定要在下午放學離校之前完成,回到家汪明娜可不會準備熱菜熱飯給她享用,萬事都要自己動手。
一頓收拾下來,兩三個小時已經耽擱過去,洗完澡,時鐘一般指向八點,睡前再看看課本,一天就這樣過去。
還是和汪明娜擠在一張床,心愉在心底輕輕說,心悅,我渴望和你見面,哪怕夢中也好。
一天晚上,汪明娜喝得醺醺然回來,是女同事送她到家門口,心愉感謝地從人手中接過。
大多數人都有個毛病,站在别人家門口,總習慣探出頭朝裡望,這樣的人大抵私下也是八卦的。
心愉總是把家裡收拾得很幹淨,她不卑不亢地說:“阿姨,請你進來喝杯熱茶。”
那人勉為其難進入,又說:“我怕你一人招呼不過來。”
生活連日來的窮追猛打使汪明娜掉了不少肉,她能招呼過來,不過被人借口獻愛心,她也不該拒絕,連聲說:“謝謝。”
可是,家裡哪來的茶葉?她遞上一杯熱水。
那人進來後放肆大膽地掃視周圍說:“你們家真不小。”
她誤會了,這三室兩廳的房子是兩家人住,她和汪明娜隻占三分之一。
隔壁人家傳出些動靜,她又說:“明娜和我說,家裡兩母女住那麼大做什麼,幹脆把空着的租出去,掙些家用。”
呵,汪明娜這掩飾功夫,要是實心用在工作上該多好?
“請問如何稱呼?”心愉不與她在這件事上糾纏,既然汪明娜想讓别人這樣以為,她不便多說,多說多錯。
“我姓梁。”
“梁阿姨好,可以叫我心愉。”
“時間不早,我也該回去了,能照顧你母親嗎?”她問。
能,怎麼不能?現在不能,以後也必須能,她有預感,汪明娜要纏繞她人生後面幾十年。
心愉把姓梁的女士送到門口再見後,隻聽見汪明娜嘔吐聲。
喝醉了還懂體面,吐也要在同事離開後。
空氣中散發的酸臭味,讓心愉意識到,她今晚喝的是白酒。
沙發旁花花綠綠一攤,可見今晚菜肴豐富。
心愉拿過廚房髒抹布打掃,氣味太刺鼻,堪稱生化武器。
慶幸沙發沒有弄髒,簽合同時,房東可是打過招呼,搬進來時是什麼樣,離開後也必須是原樣,房東們都不懂得有個詞叫折舊,甚至巴不得房客一走,屋子還能煥然一新。
但租金能讓她們負擔,又離學校不遠的房子稀少,也隻好忍氣吞聲,口袋空空的人,最有成為忍者可能。
抱是抱不動了,隻能收拾完殘局,把汪明娜在沙發上擺好姿勢,替她蓋上一層毯子。
心愉把一切昨晚,全身每一條肌肉都酸痛,她突然佩服做看護、按摩一類工作的人,也暗自發誓,以後堅決不幹服侍人的行業,有一個汪明娜她已夠得受。
明天又是一個周末,心愉有些憎惡,别的同學喜歡在周五已叽叽喳喳讨論這兩天如何度過,他們高昂的興緻,都把每周周末當做人生最後時間來過。
直到星期一回校都餘興未盡,是怎樣的五彩斑斓快樂可讓令人如此難以忘懷?
心愉想象不出,她的一雙眼睛望出去,一切都是灰白的。
心愉一貫起得比汪明娜早,怎樣都受罪,起得早把她吵醒會被說,“天生的勞苦命,連休息都不會。”
起得比她晚則是,“你投錯肚子,跟着我哪裡有福氣供你享?”
這就是寄人籬下之苦,三傷四痛,七情六欲甚至生離死别都可令人痛苦,但要論首宗,還得是寄人籬下。
早餐做好放桌上,汪明娜吃不吃不重要,但她不做一定落得話柄在她手上,隻要日子不好過,隔上三五個月她都可以拿來說。
附近有家公共圖書館,是打發時間好地方,語文老師總愛讓他們看傳統名著,苦口婆心說隻有這樣作品才能熏陶人類的情操。
教室裡的圖書一角是班上各個同學從家裡拿出來走上的,封面标簽寫着提供人的姓名,心愉的姓名自然是沒有。
書是沉重物品,對于不知什麼時候又要提着行李搬到另一個住處的人來說。它們簡直是累贅。
不過班上同學似乎對圖書并不鐘情,并沒有人發現她這個吝啬鬼一本書都未捐獻,反而将書櫃上的看了個遍。
文學作品和讀者也是有共鳴的,生活過得不錯的人難以與它們共情,這是一種幸運,同桌就愛說:“這些作家都不愛分段,還有外國人總是一長串名字,人名都分不清。”
心愉次次都隻笑不說話,她喜歡這位同桌,這才是這個年齡段女孩最該有的樣子,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以後若是能生養一個女兒,同桌就是她最想養成的模闆。
到圖書館,她隻看小說,其他一律不碰,人生所到之處能讓她選擇的實在有限,隻有圖書館上萬本的書冊裡,她可盡情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