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病了不是聾了,聽得見。”
李蘭鈞手上不停,幽幽地說,“拿去倒了,這東西我見着惡心。”
話剛出口,就給冬青急壞了,他手忙腳亂地比劃着道:“這……這不能倒啊,郎中說了,要喝幹淨才成!您倒了……叫夫人知道了,我、不,奴婢該怎麼回話啊!”
屋外雪絨未有停勢,門邊侍女正輕搖蒲扇,緩慢扇着炭火,屋内人皆作啞巴狀,唯有冬青手腳并用地舞動,似是在跳什麼西域奇舞。
李蘭鈞沒眼看他滑稽的樣子,擺手叫停:“好了,像什麼樣子?”
冬青依言停下動作。
“張口閉口夫人夫人的,你們既都聽母親的話,那幹脆将你們統統送回去算了,也省得她内外兼顧不暇。”
話還沒說完,屋裡屋外便跪成一片,紛紛道:“少爺息怒,少爺饒命。”
李蘭鈞冷冷掃過衆人,端起碗一口悶下,那股惡苦勁兒直沖天靈蓋,他忙揀起幾個蜜餞梅子,一股腦塞進嘴裡壓苦。
他自小與湯藥打交道,卻常常難以忍受藥裡的苦澀,尚在孩童時,父母變着法子改良各式藥方,好讓湯藥喝起來尤有回甘。
而如今開府出來,他的驕傲自矜不許自己孩子似的貪甜,也就隻得忍着苦服藥了。
“晚膳撤了,沒胃口。”
他恹恹說道,不耐地皺起眉尖。
冬青猶豫着開口,被他惡狠狠地瞪了回去:“膽敢說半句我不愛聽的,就去外頭跪着。”
說罷甩甩衣袖,兀自起身向門外去。
漫天大雪,大氅被他遺落在黃梅架上,冬青一把抓起大氅夾在手臂間,疾步跟上。
北院廊道裡,李蘭鈞一人在前面走,一群仆人緊跟在後,冬青幾次要給他披衣服都被他的腳步打斷,直到李蘭鈞走得有些氣促,步伐慢了一些,那件鼠灰色狐毛領大氅才披到身上。
“少爺,您……要去哪兒?”
冬青喘着粗氣問。
李蘭鈞也累壞了,頂着凍得通紅的臉,發烏的嘴唇張合間呼出白氣:“書房……”
衆人忙連攙帶扶地架着他往書房趕。
到了書房,早早有人備好了熱茶,書案前臨時擺了張方桌,上面果子粥點一應俱全。
想是冬青擅作主張布置下去的,李蘭鈞沒心思斥責他,略過那桌走到書案邊坐下。
桌上除去帶有濃重他的風格的擺件裝飾外,正中有未臨完的字帖,字帖旁是一本《文章精義》。
他熟稔地拿起書,翻開取出夾着的條狀扁玉書簽,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
直到日薄西山,李蘭鈞也沒有盡興之意,反而愈加深入,用筆在宣紙上一道看一道寫。
門邊,葉蓮端着一方食案,案上兩隻白瓷碗裡盛着深淺不等兩份湯水。
“來做什麼的?”守門侍女壓低聲音問。
“廚房來送藥的。”葉蓮颔首回,見侍女無動于衷,又補充道,“一直未見來拿藥的人,我們不敢耽擱時辰,便送來了。”
說罷葉蓮心頭一陣痛楚:她煎好藥湯左等右等,姐妹們都出門送晚膳了也沒人來取,沈嬷嬷金口玉言讓她送來,她不得不從,便端着食案一路走走問問,最後出現在書房外頭。
橫豎是安排給她的差事,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
葉蓮撞上李蘭鈞,比志怪話本裡書生遇豔鬼的機遇還多……想到這兒,她忿恨不已,直嘬得牙花子疼。
“哦,拿進去吧。”
葉蓮得了放行令,恭恭謹謹地踏入室内。
一入室便見紅兒她們立在方桌兩側,桌上餐品紋絲未動。侍女們低眉垂目,讓葉蓮很難從她們的神色舉動裡猜測她到來之前的境況。
這也是她不喜歡來北院的緣由之一,最大的緣由名叫“李蘭鈞”。
她放輕腳步走到書案邊上,彎下膝蓋慎重地行了禮,才說明來意:“少爺,郎中吩咐的四君子湯已經煎好了。”
言畢等待李蘭鈞的指示。
李蘭鈞正凝神書寫,聽完隻是頓了一下筆,沒作任何回應。
葉蓮将那碗藥湯放在桌角不易灑落處,另一碗雪梨煎水也一道放在案邊。
放完她垂首退到一旁空處,正好與廚房的姐妹站在一塊兒。
李蘭鈞一紙策論恰恰結束,落筆添上句讀,墨水洇開小片紋路。
他從文章裡抽出神,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具羸弱軀體已經力竭,手腕上泛起酸脹,五髒六腑都叫嚣着不适。
“咳咳咳……”
他剛支起身子,咳嗽就從齒縫中溢出,随後無止無休的咳起來,如何都咽不下去。
冬青欲上前照看,被他擡手拒絕。
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力感又像藤蔓一樣纏上心頭,從小到大,無處不在。
李蘭鈞不勝其怒,捂着嘴勉強壓下聲量,但顧此失彼,腿腳脫力而立即搖搖欲墜,不過多時,他轟地一下跌坐回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