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蓮心裡的郁結化作口中一片白氣,她無奈而跟着走入雪中。
“蓮兒,自你來這兒以後,我就知你是個待不住的,遲早有一日要走出廚房……”紅兒未等她站定,脫口而出這句聽着冠冕堂皇的話語,“你心氣高,平日從不想着好好做事,幾次三番勾引少爺不成,這回成了,你該滿意了吧?”
她語氣裡滿是鄙夷,甚至不惜以勾引的罪名抹黑,明明她是最親近最知道内情的人。
這話一說出口,不知情的人隻會覺得葉蓮險惡的面目終于被揭發出來。
“我平日裡的所作所為如何,不求外人理解……姐姐,明明你知道,明明你清楚——”
葉蓮聽她說完,雙眼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看着她,咬唇顫聲求問。
枝上的陳雪簌簌抖落,一陣疾風“嗚嗚”刮過,将雪粒子往葉蓮臉上打。
纏在指上的紅繩絞得指尖失血泛白,紙包因風動在裙邊不住拍打。
“明眼人心裡都門清,你假惺惺的樣子留給想看的人看罷!”紅兒冷笑一聲,意有所指地上下掃她幾眼。
“你那夜去少爺房裡伺候,回來我問你做了什麼,你說沒有,我當時還傻乎乎地信了。現在仔細想想,一個奴婢進了主子的房門,怎麼可能還有清白的餘地?你被奪了身子,怕人曉得傳出去,才跟大夥說無事發生。”
“進不了李府的門,還想保全日後嫁人的機會,可不隻得這樣說嗎?”
妒色使她變得扭曲,昔日百般照顧的姐姐,那張葉蓮覺得溫暖可依的臉驟然面目可憎,露出裡邊的妖魔皮相來。
“蓮兒,你這人一點都不真誠。”紅兒嗤笑着搖搖頭,“我往日對你的好,就當……喂狗了。”
紅兒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下人房能聽清楚,但也不至于傳到一牆之外去——這話不光是給葉蓮聽的,還有房裡聽牆角的丫鬟們。
葉蓮如何都不會想到,她那時為了讨紅兒開心說的話,現在被人家攤出來當作污蔑的好手段。
偏偏她隻對紅兒說過,偏偏過後是紅兒幫她給大夥澄清,她現在就算有十張嘴來回辯解,也說不清了。
“你連姐妹情分都不顧,非要陷我于不義麼?”葉蓮知道一切都無力反駁,一字一句地盯着紅兒質問道。
她眼圈泛紅,咬着牙不肯示出弱态,袖中五指緊緊攥在一起,又脫力松解。
那包果子就這樣“啪”地一聲落地,陷入雪裡,紅繩淩亂地躺在霜白中,格格不入的绯色與丢下它的人一樣彷徨。
紅兒被她看得心頭一顫,卻還是咬死她為人不端的謊話:“我替你瞞得夠多了,日後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管。”
“不用,是我蠢……我以為我能改變你的想法,我讨巧我賣乖,從來捂不熱你的忌妒之心!”
葉蓮氣極反笑,自嘲道。
“你!”紅兒被“忌妒”二字戳中,厲聲斥罵,“你破了身卻沒如意進門為妾,是你自己沒本事,被我戳了痛處,坐不住了吧!”
紅兒下意識往房門處望去,她着急找人認同的模樣好似在說:看,她的本來面目終于顯露出來了!
隻可惜沒人看得見,葉蓮這個當局人也默然離開那處空地,留下多處重疊一雙慌亂的腳印。
她的背影縮成一小隻,垂頭推開房門走進屋,屋裡一衆沒來得及躲閃,站成雜亂的一團。
她們的眼神有憎惡、有不可置信、有将信将疑,但更多的是漠視,就算信她也不會表現出來,她是要離開的人,而她們是要長久留下的人。
想要留在這兒,就要站在這兒的領頭這邊,葉蓮是得勢了,得的是北院的勢,跟她們廚房無關,廚房的話語權在雪地裡那人的身上。
雪地裡的紅兒頭發斑斑,雪落在溫熱的皮膚上化成冰涼的水珠,落在發絲上成了一瞬垂老的假象。
她胸口的起伏漸漸平複,那氣焰沖沖的忌妒溫和下來,轉變為一股不知該喜該愁的情緒。
覆水難收,她自認為自己已是寬宏大度,清理了一個背叛她背叛廚房的異類。實際隻是滿足她的一己私欲,助長她隻能向下包容而不能容忍别人往上的獨斷自私。
葉蓮不敢看屋裡衆人的臉色,草草換上冬裝裹着外衣進了被窩,如今隻有被裡這方寸之間能容得下她。
紅兒站了一會兒,等到全身都冷透了才沉着臉進屋。
夜雪忽如鵝毛般越落越大,窗外風聲一夜未歇,風雪間隙,葉蓮蜷起身子将臉貼緊鋪面,眼淚如決堤一般汨汨湧下。
“有這委屈勁,當初就不要去做這下三濫的事兒啊……”
一旁有人聽見她哭,向紅兒示好一般挖苦道。
葉蓮捂着嘴,忍着嗚咽聲抽泣,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人心真是複雜啊,她本以為紅兒隻是有些可以忽略的小毛病,她包容忍讓,換來的卻是當頭一棒,紅兒妒氣沖沖将她咬得鮮血淋淋……
在門外站着時,她也期盼過雲兒會像往常一樣,為她出頭說話,但沒有人開過口,直到她推開門,看見雲兒同衆人站在一塊,她在心裡最後一次乞求她開口,雲兒緘默着,什麼都沒說……
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吧,她甯可被責罵,也不願被故意忽視。
風聲大得像哭号聲,葉蓮裹緊被子,悶在裡邊不敢探出頭。
天邊泛起魚肚白,風雪歇停,屋外鋪上一層厚重的白毛被,霜寒凝滿枝頭,檐上殘雪松動落下,仿若一夜平靜。
葉蓮悄聲出門,迎接她天翻地覆的新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