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還未到達站點沈确就起身收拾書包,提前站在車門口示意司機停車。車還未停穩司機就打開了車門,伴随着摧拉枯朽的軸輪轉動聲,車門緩緩打開,沈确低頭下車,待公交車駛離,她深吸一口氣,在疾馳的車流中遠遠望着她那個被禁锢着的家。
家裡的工人正低頭忙碌着,瞧見沈确的到來,他們也隻是低頭默默勉強讓開一條路。幾個月以來,幾人幾乎從未有過對話。
“沈确。”沈明傑正從廚房出來,瞧見沈确的身影,遠遠地喊了她一聲。沈明傑很少回家,上次請假回來監了一次工,他就匆匆回到工地上,将家裡的裝修全權交給甯月。
“我女兒回來了。”他神秘兮兮地招呼沈确過去,躲到廚房從衣兜裡拿出一條維生素泡騰片的鐵管,四處張望着,警惕着旁人将其塞到沈确手中,“爸爸攢的,為了攢那麼一管,爸爸連啤酒都舍不得喝。”
沈确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收下那一管子硬币,牙齒咬着下唇,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謝謝爸爸。”
沈明傑每次回來都會來那麼一出,要不就是裝在泡騰片的鐵管裡,要不就是裝在鐵盒裡,左右不過二三十來塊,估計是平時找來的零錢存在那。她無法拒絕,若是拒絕,沈明傑就會委屈地向旁人哭訴他這個女兒看不起爸爸,但要是接受……每每花掉一個硬币,沈确都會暗示自己,那是沈明傑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零花錢。
沈明傑拍着沈确的肩膀,連拍了好幾下,才補充:“省着點花,爸爸媽媽賺錢不容易,現在家裡又要用錢,爸爸其實壓力很大的。”
沈确嗯了一聲,攥緊手中的硬币。
“上去把包放了吧,今天我特地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大蝦,今晚咱們父女三個好好吃一頓。”沈明傑轉身收拾着餐桌上的塑料袋,嘴裡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好似回家一趟讓他的心情格外愉快。
“爸爸你還會做蝦?”沈确問。
“诶呀我哪裡會?”沈明傑的手掌在空中甩了一下,自我埋汰,“我做的又不好吃,到時候你媽又要說我浪費東西,當然是你媽做,你媽做飯好吃,這個廚房離不了她。”
沈确環顧四周仍未找到甯月的身影:“媽媽呢?”
沈明傑: “她去買菜了。她這個人啊,做事大手大腳的,我買了那麼多東西,她非說不夠,我跟她吵了幾句,她還是執拗,一定要再去買幾個菜。”
沈明傑指着餐桌上那三四個塑料袋:“我們一家四口能吃多少菜?不夠的她去菜地裡割點油麥菜,摘點黃瓜不就好了嗎?非得去花那點錢。她啊,就是沒有工作,不知道賺錢的辛苦。啧啧啧啧,勸不動。”
沈确沒有搭話,在她們家,關于花銷的争吵永遠是個沒有硝煙的戰争。沈明傑主張得過且過,日子能過去就行,甯月則主張虧待了誰都不能虧待自己,沒有能力過好日子,但在吃上面不能馬虎。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便拿着包上樓。客廳裡有電視的聲響,她蹑手蹑腳地靠近,剛打開房門,沈甯便從門口跳了出來。
“姐姐!給你留的。”沈甯從懷裡拿出一個紙袋子遞給沈确,上面畫着抽象的愛心和小人,一看就是她的傑作。
“謝謝,這裡面是啥?”沈确難得露出笑容,打開紙袋往裡探去。紙袋裡裝着一盒酸酸乳,幾個棒棒糖,還有幾根不知道問誰讨來的辣條,上面金黃色的油沾到紙袋和包裝盒上,滲出紙袋,甚至印在沈确的手指上。
九歲的沈甯并不在意什麼叫做衛生,她隻知道她要好久才能見到姐姐,她隻想把自己喜歡吃的都留給沈确。
“好吃的!特别特别好吃,我都舍不得吃,專門給你留的。”沈甯仰着笑臉,手掌拖着沈确的手背往上一擡,“姐姐你快嘗嘗。”
沈确輕笑一聲,伸手從裡面拿出那根裸露在空氣中的辣條就往嘴裡塞。估計是放的時間有些久,辣條有些硬,裡面的油隻浮于表面,光是咬斷它就廢了沈确很大的勁。
“好吃嗎?”沈甯一臉期待地看向沈确。
“好吃。”沈确笑眯了眼,“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辣條。”
“我就說吧!”沈甯的下巴高高揚起,流露出滿腔的自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等媽媽給我零花錢了,我給你買一包,都給你吃!”
沈确: “好~謝謝甯甯,我很期待。”
她摸摸沈甯的腦袋,提醒:“媽媽快回來了,吃飯前記得把客廳收拾幹淨,不然媽媽看見了又要生氣。”
“知道啦!”沈甯連連點頭。
回到房間,沈确坐在書桌前将紙袋裡的東西統統擺在桌面上,用紙巾仔細擦拭着。她趴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一排零食,眼神中不覺流露出溫情。
沈甯舍不得吃,她也舍不得。
晚餐時沈明傑還是無可避免地與甯月發生了争吵。沈明傑端着飯碗,用筷子指着眼前的幾盆蔬菜,斥責道:“這幾樣地裡哪個沒有?非要去花那個冤枉錢。”
甯月是個暴脾氣,她直接奪過沈明傑的飯碗扔到水槽裡:“你嫌棄你别吃。我花我的錢,你别來指手畫腳。”
沈明傑也來了氣,雙手一拍桌子,嗓門大了起來:“這個家裡哪個不是花我的錢?你工作嘛不工作,花錢又大手大腳的,我說你兩句怎麼了?”
甯月嘿了一聲:“你個死東西,我花你錢了?每個月打個千把塊錢回來還真當你是大爺了?你這點錢能幹什麼?沈确每周的生活費,沈甯的吃喝花銷,家裡的電費水費,人情世故,哪個是你掏的?”
她越說越激動,走到窗前指着外面的雞棚:“家裡人吃的雞蛋,平時吃的蔬菜水果,哪個不是我幹的?你個窩囊廢真以為一個月千把塊錢能養活三個人?你倒好,撒手不管,在外面當窩囊廢,回家倒是充當起大爺來了?”
甯月回到餐桌前,将那幾盆菜攏到一邊,罵罵咧咧:“我買的菜你一個都别吃。老娘打零工掙的錢,你一丁點都别想碰。”
沈明傑坐在位置上瞪着甯月,碎碎嘟囔着:“神經病,好好吃個飯又發瘋。好不容易回一次家,連半天的安甯日子都沒有。”
“你說誰神經病?是誰先發癫說些沒道理的話?”甯月湊近指着沈明傑的太陽穴,“我跟你說,别在我面前裝大爺,我可不會由着你。下次再這樣發神經,你連這個大門都進不了。”
沈明傑拍開甯月的手臂,紅着脖子反駁:“我憑什麼不能進?我爹傳給我的房子,哪由得着你指手畫腳!”
甯月冷哼一聲:“你爹傳給你什麼?我嫁給你的時候,這個家連個像樣的大門都沒有,你還好意思說是你的房子。”
兩人劍拔弩張,沈甯端着飯碗不斷靠近沈确:“姐姐,她們又吵架了。”
沈确早已見慣不怪,她在沈甯的耳邊輕聲囑咐:“不用管她們,吃好了就去看電視。”
“神經病!”沈明傑猛地一起身,撞開甯月就往外走,“懶得跟你計較。”
“你說誰神經病!”甯月再度暴怒,嘶吼着指着沈明傑的背影,“有本事今晚不要回來,你回來了我也給你扔出去!”
兩個孩子趁甯月還在平息自己的怒火,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偷偷将碗放在水槽裡清洗幹淨溜了出去。
兩人在黑暗的樓梯中相視而笑,為彼此逃離這戰場并且沒有被甯芳的怒火波及而感到慶幸。
褲兜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沈确拿出手機,表情在黑暗中凝固。她無奈地歎氣,拍拍沈甯的後背讓她一個人上樓看電視,自己則拿着手機,偷摸着換好鞋,走到屋外尋找沈明傑的身影。
沈明傑早就在院子裡等着沈确。瞧見沈确的身影,他站起身,扔掉手中的煙蒂,用腳尖在地上狠狠碾碎,攏着沈确的肩膀就往馬路上走。
“你說,你媽是不是就是個瘋子?好好的飯不吃,非要跟我吵架。”他看向沈确,表演着一個開明的父親的角色,“你也沒吃飽吧?走,爸爸帶你去街上吃夜宵。”
沈明傑摟着沈确的肩膀與她一起走在馬路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媽看不起我,她後悔嫁給我,每天就靠罵我是窩囊廢來疏解。”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都知道的。”沈明傑冷哼一聲,狠狠地拽下頭頂的樹葉,“但是沒關系,我足夠争氣。當年我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到現在建起兩層樓房,把院子鋪得那麼敞亮,培養了你們兩個女兒,别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呢!”
馬路邊的蟬鳴被疾馳的車流聲掩蓋,沈确看着路邊的綠植,不時發出個單音節算作回複。對于沈明傑的抱怨,她早已習慣。他每次回家都要與沈确抱怨他的遭遇。不管别人的想法如何,沈明傑總覺得别人看不起他,總覺得别人在背地裡嘲笑他。
自卑到了極緻,就開始過度看重自尊。
她微微仰頭,任車流帶來的晚風吹亂她的劉海。她回想起林知遠,想起她不斷強調的話。
愛這個世界……
沈确的嘴角微微勾起,自嘲一笑。
“爸爸工作那麼辛苦,就為了培養你和你妹妹,讓你們姐妹倆早日出人頭地,不至于被人看不起。”沈明傑的情緒平靜下來,逐漸變得語重心長,“我每天彎着腰,背對着天幹活,春夏秋冬都沒有空調,鼻子裡、指甲縫裡全是灰,怎麼沖都沖不掉。我圖什麼?不就是想讓你們倆姐妹有更好的生活嘛!”
“等你們倆姐妹長大了,我就輕松多了,這些年欠的債,我們父女三人一起還。等你以後出嫁還我彩禮,那我的日子就有盼頭了。”沈明傑對着街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察覺到一旁的女兒沒有任何反應,他猛地一拍沈确的後背,如慈父一般詢問,“怎麼不吱聲,你不想幫爸爸嗎?”
“沒有。”沈确吸吸鼻子,擡起頭回應,“我隻是對未來沒有任何把握。你是我爸爸,這個債我肯定是要幫忙還的,我……應該孝敬你。”
沈明傑滿意地點點頭,語調也輕快了許多:“等你們倆姐妹工作了,我就開始退休,每天喝點小酒,配點花生米,我光這麼一想,就覺得現在吃的苦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