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過年,對于沈确來說,也無非是帶着假笑跟着父母一起走親訪友,扮演一出家庭和睦的假象。無論兒時還是現在,無論她們是否離婚,這一切都沒有變。
林知遠的行程比沈确還要忙碌,雖然家裡隻有母女兩人,但家裡每天都會來不同的客人,林知遠作為晚輩,自然是要全程接待她們。如此一來,兩人隻有在睡前才能匆匆打上一通視頻電話。
距離返程的日子越來越近,沈确早早地開始收拾行李,帶些家鄉的特産回去,将行李箱的每個角落都塞得滿滿當當的,她合上行李箱,坐在上面,用自己的體重将拉鍊拉上,再舒坦地呼出一口氣,伸長腿對着牆壁休息。
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沈确的表情一滞,微微皺眉:“請進。”
門把手微微轉動,沈明傑從門縫裡探出頭來,笑問:“方便說話嗎?”
沈确點點頭,将行李箱放在一邊:“方便,什麼事?”
沈明傑又是嘿嘿一笑,踱步靠近:“在收拾行李啊?什麼時候的車?”
沈确拉開椅子,坐在窗邊,盡可能地保持一些距離:“明天下午的車。”
“诶。”沈明傑惋惜地輕歎,“怎麼不多待一兩天呢?你一年就回來那麼一兩次,過幾天又是你的生日,在家把生日過了該多好?能不能請一兩天在家過生日?”
“所裡統一安排的返工日期,而且我回去還有項目,不能随便請假。”沈确搖頭道,“而且現在網絡這麼發達,你們想見我完全可以視頻……”她頓了頓,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她想,她該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她們怎麼會想自己呢?要說想,也隻是想她的錢罷了。
沈明傑撐着膝蓋坐在床尾,看着沈确歎息:“确實沒辦法,你從小就懂事,肯定是要以工作為重。律師的信譽最重要,确實不能為了瑣事抛下自己的當事人。”他擡眸打量着沈确的臉色,低頭指着門口罵道,“你媽的事情我也聽她說了。诶,她就這樣,沒有腦子的人,孰輕孰重一點都分不清,你工作那麼忙,沒看見她的消息也是正常的,怎麼能……到你律所去鬧事呢!”
“我也勸過她了,但怎麼也勸不動。你的事業剛剛起步,她倒好,淨給你拖後腿。”沈明傑拍着膝蓋,突然話鋒一轉,為甯月說起話來,“你媽沒有文化,沒有格局,但她心裡還是在意你這個女兒的。你這次回來,她從一周前就開始準備了,你愛吃豬腳,她特地找養豬的人,淩晨四點鐘跑去買現殺的豬肉。你愛吃蝦,她也是特地跑海邊買那種鮮活的基圍蝦。”
“她就是嘴笨,淨愛說些難聽的話。”見沈确沒有反應,沈明傑又道,“我知道你一直怨你媽媽,覺得她在你小時候待你不好。但你媽媽就是這個性子。”
“你看。”沈明傑撸起袖子展示自己的傷疤,“這是她前陣子打的,我們都離婚了,她還動不動就拿棍子敲我,害得我大半夜跑診所裡包紮。但你說她不好吧,她又會給你洗衣做飯,天冷了給你買衣服。”
“人呐,都不是絕對的。”
沈确受不了沈明傑這般彎彎繞繞浪費彼此的時間,她深吸一口氣,擡頭問道:“知道了,還有什麼事嗎?沒事的話我要先看一下案子提前了解情況。”
“别的倒沒什麼。”沈明傑咧嘴笑了一聲,搓着掌心道,“,兒行千裡母擔憂,你常年在外,你媽偶爾也會擔心你的,不如你把你媽從黑名單裡放出來,平時聊聊天,說不定你們就能像别的母女那樣和諧呢?”
沈确勾着嘴角不屑地呵了一聲,起身拿起自己的電腦準備辦公:“不可能,我的工作本來就忙,不可能還要騰出時間聽她家長裡短地發牢騷。”
沈明傑低頭懊惱地诶了一聲,抱怨道:“你不肯加你媽好友,你媽就把怒氣撒在我身上,整天說是我挑撥你把她拉黑的,我……我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啊!”
沈确點開文件夾,将電腦偏了些角度,沒有回答。
“現在經濟不景氣,我的工資也許久沒發了,債主又催得緊,你媽又不斷對我發牢騷。”沈明傑仰頭感歎,“這日子啊,真的是沒法過了。”
沈确的指尖一頓,算是明白了沈明傑此行的真正意圖。可笑過後,随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惱火。
在她們的眼中,撫育後代便是為了這些嗎?
她想花錢買個清淨,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公。憑什麼呢?就因為她們給了自己生命,自己這一生都要處在道德的窪地,一輩子都要承受她們無止境的索取嗎?
她們生下自己,除了溫飽,又提供了什麼呢?辱罵和毆打嗎?
可——若是不給,要是再發生律所的事情怎麼辦?要是她們找到她家怎麼辦?
她不想再讓林知遠看到自己這般不堪的一面。
“知道了。”沈确不耐煩地關掉界面,雙目無神地盯着屏幕,敷衍應道,“我會跟媽媽說清楚的。你的經濟壓力……我才工作一年,實在沒什麼積蓄,我隻能給你幾百塊錢暫時過渡一下。”
沈明傑的笑容一滞,僵硬地擺手:“嗐,你把爸爸當什麼了?你還小,爸爸哪能找你要錢呐?你的錢你自己存着,自己用。臨城物價高,平時你多買點好吃的,不要虧待了自己。”
他站起身,環顧一圈,拍着沈确的肩膀溫柔道:“我就不打擾我們家的大律師工作了,有想吃的給我發消息,我幫你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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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天從沒有适應狀态這一說法,春節一返工,大家快速進入工作狀态,每天除了必要的飲食與洗漱,大多都是對着電腦與手機處理案件。
“那——你晚上還加班嗎?”林知遠捂着手機,擡眸看了眼面前的一衆好友,故意問道。
許可幹脆趴在林知遠的肩膀上,耳朵貼着林知遠的手機等待着沈确的回複。
“不加。”沈确摘下眼鏡笑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今晚要一起回家吃飯的,我肯定不能食言。”
“我跟思雨姐都打好招呼了,今晚我先回去,剩下的工作我抽空完成。”
“那——”林知遠的嘴角噙着笑意,對着衆人比了個OK的手勢,“需要我過來接你嗎?今天我出外景,下班早,可以過來接你。”
“不用啦!”沈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迅速關掉頁面,收拾好桌面朝一旁的同事輕聲示意,“天這麼冷,你早點回去吧,我做地鐵回來就行。我坐太久了,出了地鐵站剛好可以走一走。”
“行吧。”林知遠輕快地應下,捂着手機催促好友們快點準備,“那我在家等你回來。”
冬天天陰沉得快,哪怕剛過五點,天就黑了個大概,街邊閃着一連串的路燈,剛下班的打工人裹緊大衣,低着頭,行色匆匆地擠向地鐵站。
沈确仰頭看着一望無際的黑暗,朝空中哈了幾口白氣。衣兜裡的手機響了兩下,是各大銀行發來的慶生短信。沈确輕呵一聲,這才明白林知遠這通電話的意圖。
也怪她,這些天忙着備案,都忘了生日這回事。
地鐵口停着幾輛流動的電動三輪車,糖炒闆栗的香味遠遠地勾着大家的心尖。沈确看了眼時間,詢問價格後要了一份,雙手插着衣兜,腳尖輪流點着地面,仰頭看着路燈下旋轉流動的空氣。
要是能下雪就好了,下雪天,她和林知遠一起躺在窗邊,中間或許還可以插一個麥旋風,看着雪景,喝着奶茶,再剝幾個噴香的栗子……
冬天的浪漫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诶,群裡說城管朝我們這個方向來了,你們快些收拾,準備跑路。”隔壁買烤腸的大姨沖幾位老闆喊道。
“好嘞,我賣完這一份就走。”闆栗攤老闆慌忙拿出包裝袋,用鐵勺舀着往裡裝。
沈确輕笑一聲,搭讪道:“你們這麼神通廣大啊,城管的行蹤都知道。”
老闆羞赧一笑,擺手道:“嗐,我們幾個擺攤的抱團取暖罷了。我們要是不團結一些,哪還有我們的活路啊?”
她将闆栗遞給沈确,指着遠處緩慢行駛的城管車笑道:“人也知道我們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大家都是為了一口飯,何必互相為難?不說了小姑娘,我先走了,闆栗你要趁熱吃哈。”
沈确點頭應了一聲,将闆栗裝進口袋,企圖用自己的體溫保留它的餘溫。
春寒料峭,就連枝頭都失了小鳥的蹤迹。口袋裡的闆栗還溫溫熱,沈确腳步匆匆,提着公文包快速往家裡趕去。
老破小的公共設施不盡如意,樓道裡的燈總是一閃一閃,有時甚至罷工。沈确擡頭看了眼昏暗的天花闆,在備忘錄裡記下換燈泡這個代辦事項,肩膀側彎着從衣兜裡摸索鑰匙。
“我回……”“生日快樂!”沈确剛推開一條門縫,甚至還沒看清眼前的人,耳邊便炸開了禮花,金光閃閃的碎片與五顔六色的彩帶噴湧而出,自空中緩緩飄下,拂過眼前的笑臉,潛入眼眶中的淚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