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了,此地杳無人煙,唯有月色粼粼。觀南撥開雜草叢往前去。
因着她悄無聲息地将這群人帶走,也并無村民阻攔她。救人一行真是出奇的順利。渝河恍似隻靜靜淌着,而無半點出奇。再仔仔細細從上往下尋了一遍,也看不着什麼妖氣。如今她正要往臨漳縣去。
閉眼去尋謝婌的氣息,發覺她氣息頗穩不似有礙,一顆心也終于落下來。
觀南便不用術法,踩着堪堪幹住的小路往一處霧氣氤氲的湖泊去。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湖泊漲了水,将嬌嫩花骨朵都半淹進去。
觀南踞腿垂首,靜靜凝視片刻湖面,忽得伸手出去,十指盡數沒進水裡。
盛夏的天,這湖卻徑自生出股涼意。忽得一陣漣漪泛起,一股冰涼從她指尖擦過,緊接着四周亦響起窸窣聲。
觀南擡手看去,一條小臂粗的青蛇已繞上她腕子,嘶嘶吐着芯蹭過來。身後不知何時也蹿出無數條細長黑蛇,卻隻立在她身後幾尺不敢妄動。
青蛇身上細鱗璀璨,函幽育明。見她不做推拒,便親昵地從垂落青絲間穿過貼上她臉頰,蛇尾輕晃,芯子輕嘶作響。
觀南垂眼,将手上水珠蒸幹,“你從河邊便跟了我一路,倒是不怕我殺了你。”
所謂大妖,便是修千年而化人形。這蛇尚且是懵懂未開智的模樣,顯然隻有幾百歲。難不成是覺得她也是條蛇,便把她當成同族了?
卻聽得那青蛇嘶嘶幾聲,便微微擡眉。原來青蛇乃是此地龍王守官,欲引她往龍王殿去。此刻舔舔她指尖,從背上躍進黑蛇堆裡,黑蛇便作波紋狀散開。
觀南提劍跟上去。隻見青蛇在前引路,一旁黑蛇似護法般立在兩邊,一路撥葉穿霧,到了蓮池正心,一朵蓮花婷婷其中,三片遮天蓮葉攘蓋其上。
湊近了看,才看出不尋常門道來:這蓮花并非蓮花,荷葉也非荷葉,竟俱是取天然璞玉琢磨而成。做工之精巧舉世罕見,不似凡間俗料,更似天上仙物。
那青蛇一口咬上花杆,便見四周雲海翻湧,三排水浪拍來,觀南徑自迎上去,劍尖一道白隙乍現,霧海隐隐褪去,其中全貌方得顯現。
隻見前方瓊樓玉宇,若蜃景浮空,缥缈而不可捉摸。近之所見,朱門玉阙拔地倚天,宮牆延綿嵯峨,磚石瑩潤如羊脂,飾以金紋鳳羽。正中殿上鑲一顆大如鵝卵的夜明珠,光芒幽邃,左右依大小各呈九列,八十一顆輝交映,恍似天上白玉京。
青蛇爬向前去,觀南緊随其後,執劍入其宮門。隻見前庭廣闊,一眼望去皆是墨玉地磚,其上幽紋暗布,光可鑒人。鼎爐共二,各置左右,其上鑄以祥龍瑞獸,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鼎中燃香,香煙袅袅,氤氲不散,仿若仙境。昔日司馬相如曾著上林賦,極言上林仙境豪奢,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了。
可若往内一看,卻不免駭然。墨玉磚上深布刻痕,交織成一道詭谲陣法。觀南湊近一瞧,不禁微蹙眉:這陣法詭異至極,竟是以人血繪就。其上五行倒置,八卦太極混沌難言,且還有幾道邪氣久久萦繞不去。
阖眼掐指,終于從這幾縷混沌氣息中尋出一絲妖氣。觀南倏然睜眼,心中暗道不好:此妖竟是敢逆天道之大不諱,取活人神魄為引,欲轉死為生!
如今她不在謝婌身側,它必是朝着謝婌去了!忙回身往宮外去,那青蛇也聰穎,附在她臂上同她一并脫出。
觀南發了急,也顧不得腳下景色,一路風聲呼嘯,急急往臨漳謝婌所在處去。尋着氣息到了一處廟前,忙闖進去,卻見謝婌愕然回首,手中還撚着三支香。
見她行色頗急,謝婌不免擲了手裡的香忙迎上來:“仙師,你來尋我了?”見觀南盯着那香不語,便道:“我得知建康發了疫病,想着為父母宗親祈盼一二,也得以心中快慰……
仙師,你是遇着那妖怪了麼?事可畢了?”
觀南急匆匆闖進來,現下方才發覺屋子裡香氣頗濃,又瞥見謝婌往桌上擱了幾張黃符,還不知從何處搬來一尊菩薩像。便先行了弟子禮,末了才問她:“可看見了什麼人?”
謝婌搖頭。“未曾,我剛才一直在此殿中禱告,又同諸位寺廟中人讨教一番,從未見過有什麼别的奇怪之人。”
觀南盯她片刻,便上前些道:“我同你一并吧。”謝婌面上浮出些喜色,正扭頭要向觀音像揖首,忽覺一陣風刮過,慌忙回首,便見觀南手中斬仙劍徑直刺她面心而來!
謝婌尖嘯一聲,終究是現了本相出來。
原來方才觀南趁她回身看向她後頸,并無她當初留下的印記,便知曉眼前的謝婌是那妖邪假扮的。
此刻眼前人連同身上衣裳化作一道黑霧,從一旁木櫃中将渾身被捆住的謝婌擄出,似是想要躍窗逃離。觀南手中斬仙劍半挽出花,徑自刺向它。它倉惶欲躲,卻仍被劍氣斬去一臂,凄厲慘叫一聲。
那墨色妖風看見她手中斬仙劍,臉色驟然一變:“我同你無冤無仇,為何頻頻壞我好事!”
卻忽得變幻起模樣,将她困在妖霧正中,觀南蹙眉,正要擡劍蓄出幾道劍氣,卻忽得聽它不知看見了什麼,駭然猛吸一口氣,連連退去幾步,身邊黑霧也消散而去。
它忽得桀桀冷笑起來:“我當是誰,原來你自己也修這等術法,竟也自诩正道要來祓除我麼?
況且此事也并非我一人所為,那建康城裡的大官,哪個不是表面光鮮,背地裡陰私無限!你不過同他們一般是道貌岸然的貨色罷了!”
大抵是自知奈何不了她,便撕碎謝婌身上束縛,勾着她衣襟摔了過來。觀南提劍欲追,卻被驚懼無比的謝婌牢牢抱住,埋進她胸前哭喊起來。
妖風無人作攔,便徑自刮向窗檐,一路上叮當作響,将梳妝台上的琉璃燈盞也打翻下去。
觀南心下驟然一緊,然而謝婌緊緊摟着她抖得厲害,她雙臂都被鎖住,隻能眼睜睜看着那支燈盞被打翻。
正要騰出一隻手去接,千鈞一發之際,窗口突然穿來一陣風,一隻手憑空而來,執素色玉扇卡住镂空燈盞在空中作了個旋,後被穩穩接住,複放上梳妝台。
觀南看向他。那人收手,手中折扇被水合道服長袖掩住,另一隻手緊緊拽住捆仙繩,那墨色妖風不知何時已被牢牢鎖入繩中,一時間叫聲凄厲。
似是察覺她一瞬不錯地盯着他,那人于是擡眼,在明明滅滅的燈影裡似笑非笑地看來。
便是此時此刻,她眉間一點紅痣忽然發燙起來。皮下血肉突突一跳,灼熱猛烈,如同誰驟然點了滴鐵水進去。
觀南不自微微蹙眉,同那人對視。
燭火噼啪作響幾聲。他身後一男子探出頭來,幾步靠近,見此狀驚慌道:“婌兒!”
謝婌滿臉是淚,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了血濃于水的兄長一時悲喜交加,正欲開口哭訴,不料下一刻卻直接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原是方才被擄本就吓得魂飛魄散,不過是撐着一口氣罷了。
觀南眼疾手快摟住她的腰,順手将她裙擺也提起來。謝衍到底年長妹妹五歲,穩了穩心神拱手便道:“我乃當朝尚書令之子謝衍,不知仙長是?”
觀南道:“喚我觀南便可。”便将懷中謝婌交于他,轉頭看向另一人。
見他仍似是笑着,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便徑直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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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輕晃。雨後的林中總是比往日潮上許多,有黃雀銜枝躍上窗棂,守玉伸手拂過庭中枯黃的芭蕉葉,側臉眤一眼屋内二人。
謝婌方才蘇醒,正伏在兄長肩上抽泣,謝衍低聲去哄她,從懷中掏出隻孔雀尾羽别到妹妹耳畔,謝婌臉上還挂着淚,卻終究是破涕為笑了。
忽聽得有人喊他名字,他回首,見觀南一步步走來。方才兩人互見過禮,他一看她派頭,便曉得此人乃是西方佛家弟子,而她看見捆仙繩,大抵亦已知曉他的身份。
如今他也算得是與謝衍一道的,便含笑迎過去:“觀南姑娘,你可問出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