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大了。
林昭獨獨不愛下雨天。太學立在山腳下,其後竹林深深。若是雨淅瀝瀝砸落屋檐,林間便湧上濃霧,看不清顔色了。
太學中都是些望族兒女。謝允謝洵雖是同一家的,然謝洵性子剛烈,整日最好打馬遊街。謝允話少,瞧着也溫溫柔柔的,卻不愛與人親近。
他覺得這種人有意思,于是總喜歡去煩他。
彼時他是國公府的世子,老人家的掌中寶貝,身上總金光熠熠的。旁人見了他都叫他林小侯爺,他笑吟吟應了,狗尾巴草還叼在嘴裡。
便拿狗尾巴草去逗謝允。此人終于歎氣合上書,問小侯爺意欲何為。
林昭實則也不曉得自己要做些什麼。這個年紀的他若是拉了弓去射鷹,鷹慘嘯一聲落下來,他便覺得自己厲害。
于是向謝允展示一番。
謝允雖與他年紀一樣大,卻老成太多,問他:“小侯爺箭術如此高超,是欲去前線保家衛國麼?”
林昭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讷讷收了箭,道:“哪想過那麼多。”
此時北疆戰事節節敗退,家裡人能去前線的皆去了前線,他已經一年未見過自己阿父。
“所謂忠君報國,如今我總是想,你我在建康活得滋潤,那北疆的軍士又該如何呢?……我聽聞北疆冷得很。”謝允放了書起身,立在他身旁,“可我從未習過武。”
“怕什麼。”林昭想得簡單。“待我阿父老了不能打仗,我便接了他的位置,必打得鮮卑人找不着北!”
想到這個時辰街上已有了賣蛐蛐的,他笑嘻嘻地将鷹遞予太學中小厮,大搖大擺地走了。謝允搖頭,便未再說。
後來他就未曾再在謝允身上耗時間了。
年初立春,太學來了位公主,她長得蠻漂亮,隻是宮中王皇後并不喜歡她。
如今皇體衰微,中宮膝下并無所出,太子如今才兩歲,還是自淑妃過繼而來的。
這位公主則更落魄,早些年間不知寵幸了哪個妃子才有了她,孤苦伶仃地長到十歲,陛下才想起有這麼号人,便賜号德安。
她同他分在一個屋,坐在窗邊,亦不愛與人講話。夫子轉去别處時,林昭總偷偷回身打量她。
久而久之坐在他身後的謝洵便發覺此事,笑嘻嘻湊過來:“林昭,你喜歡人家是不是?你喜歡德安公主呀。”
他險些嗆出來:“胡說什麼!”
謝洵已經同自己家小青梅訂了婚約,整日與她膩膩歪歪拉小手,自認對情愛一事了解非常。“我看的可清楚,你盯人家快一個時辰了!”
謝洵笃定:“你就是喜歡她。”
他想說:沒有的事。可當真沒有麼?便看天看地,又忍不住去瞅她。這一回頭便被夫子抓包,令他站起來,問他走神去看什麼了。
林昭胡亂道:“我瞅窗邊梨花開的好。”
“窗邊梨花?”夫子來回打量他一眼,忽得笑了:“我看你看的是窗邊人才對罷。”
這下子滿屋都熱鬧起來。林昭被起哄慣了也不臉紅,倒是怕她會不會羞,便轉身,看見德安公主臉紅了一大片。
他覺得自己這事做得不甚厚道。待下了學,屋中走得隻剩他二人,他便過去同她道歉。
“無事。”德安隻抿唇搖頭,像是怕他,又像是不願搭理他。
“我是真心的。”他結結巴巴道:“對不住。可我——我覺得你好看,你叫我阿昭吧,好不好?你叫什麼名?”
她又臉紅了。待他快将藏在身後的梨花揪爛時時,她才溫吞道:“小侯爺喚我阿梨就行。”
阿梨,阿梨。名字真好聽。
他不知怎地臉也燙起來了,将身後梨花遞予她:“這支花送你。”
她輕聲道謝接過,頭垂得很低。公主馬車停在太學門前,他将她送出去,看她上了馬車。
——不對,他都沒問她,她的梨是哪個梨?
正要張口問,便見她紅着一張臉從馬車中探頭出來:“小侯爺不要記錯了,我的梨是梨花的梨。”
“我曉得,我曉得了。”他連連點頭,追着馬車跑了幾步:“好阿梨,下次我還找你玩成不成?”
她于是笑了:“好呀。”
他放下心來,目送她隐進霧裡。
接着這霧也将他吞進去。入目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他睜眼,自夢中蘇醒。
身旁随侍躬身請他:“禀告大人,鮮卑使者已至。”
林昭愣愣坐起身來。
這夢畢得猝不及防。他仿佛還置身霧中,恍惚間想着随她而去。一伸手,卻空空蕩蕩。
怎麼就偏偏是現在。
他再度閉眼,恨道:“來得真不是時候。”
……
房中,守玉正替樂師診脈。
樂師靜靜閉了眼,氣若遊絲地坐着。守玉指尖懸在她腕上,絲毫察覺不出皮下血的脈動。
觀南見他蹙眉,便問:“如何了?”
“……治不成。”他緩緩呼一口氣,大抵是覺着說不出口,“她體内全是毒血,蠱毒根植極深。縱使是有了解藥也救不回這條命。”
觀南無言以對,不禁去看樂師。她聽了這話睜眼,瞧着無悲無喜:“我早已曉得了。是我還……心存僥幸。”
“二位能幫我這些,我已不勝感激。”她僵硬起身,竟朝觀南直直跪下去,“我如今已是苟延殘喘,恐怕時日無多。我隻求二位再幫我一回。”
觀南猜到她欲說什麼,一時于心不忍。聲音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終究是阖眼道:“你弟弟已中蠱死了。”
樂師将出口的話便生生截住。
她茫然呆了片刻,眼淚卻比聲音先落了地:“是麼……是麼?二位見過他?”
“他死時還惦念着你。”守玉搖頭:“你昔日不是有一把瑟麼?若是無人收拾,應當還在那屋中。”
樂師靜靜流着眼淚。她已是非人非鬼的傀儡,靠體内蠱吊着一條命,照理說也該喪了五感,如今卻有止不住的淚留下來。
她最終道:“那二位下次來見我,将那柄瑟給我,成麼?”
觀南點頭應了。
恰巧此時屋外有人扣門,樂師應了聲,那人便恭敬退至窗前:“禀娘子,鮮卑使者已至,林将軍令你前去奏樂助興。”
終于來了。
便同樂師作别,兩人出了房下樓,瞧見一樓中人分作兩半,向中間使者幾人讓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