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亮的銀刀照着他的臉,一半明白如玉,一半被陰影籠住。長睫垂下,掩住那點猩紅的痣。
刀尖抵上他眼皮,林昭同他對視,看見此人瞳中是毫無波瀾的漆黑一片,方才後知後覺,渾身顫抖起來。
不是來救人的麼?不是要為天下蒼生殺了他這個罪人麼?
正道之人,怎會使如此血腥的手段?
刀下之人抖如篩糠。守玉輕歎:“現在怕了頂什麼用?放心罷,我有分寸,不會教你疼死過去。”
這人全然是個瘋子!
林昭幾乎要尖叫出來,卻發覺他不知何時被點了啞穴。
身前之人冷漠持着刀,手中冰涼的銳利掀開他眼皮,探至血肉深處去,從根部緩緩割斷相連血絲,再輕輕一撬。
一顆畢了還有一顆,啪叽一聲。
兩顆渾圓的珠子滾落在他手心。
林昭已然昏死過去。守玉起身,借洞口妖色燭火面無表情地瞧了半晌。
粘膩的血混着淚水從他掌縫滴落,融進太極陣中。
血淚,血淚。人這一輩子最無用的,不就這兩樣麼?總是痛了才曉得後悔,死到臨頭才掉眼淚。
他松手,兩顆珠子咕噜噜滾進叢中。
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認出她的聲音,下意識将手藏至身後去。
觀南逆着光立在洞口,目光自淌了一地的血水上劃過。他一人孤零零站在血泊中,雪青衣袍也染了紅。幾束光打在此人身上,他望着她不說話。
瞧着怪可憐的。
便問他:“你受傷了?”
她從洞口下來,湊近打量他:“怎麼渾身一股血味,林昭做的麼?是傷到哪了?”
她抽了抽鼻子:沒了那股梨花甜味,她覺着并不舒服。
傷到哪了?他壓根沒受傷。守玉一時讷讷,見她往他身前湊近,心下慌張一瞬,便将彎刀自手中一劃,鮮紅的血即刻滴下來。
她顯然也瞧見了,将他掌心托起來端詳,面上一愣:“怎地傷這樣深?”
“方才不留神,被林昭劃了一道。”他試圖從她手心中掙出去,“無礙,算不得什麼事。”
她道:“也不是小傷。”
那條紅繩還系在他腕子上,此刻浸了血進去。觀南心中略有些奇異的感覺,掃過一眼,便俯身去他包中尋:“你拿絹布沒有?還是包紮住為好。”
她握着他的手,他想掙脫卻又舍不得。兩種想法彼此撕扯着,終究是貪欲占了上風,便乖巧等她。
胸口詭異地突突幾跳,酸澀甜膩。守玉覺着自己真是愈發古怪了,垂首看她:“我隻有娘子的帕子。”
觀南已經揪了布出來,聞言一看,才發覺正是她給他的那條。“那就用這個。”便一手墊着他,一手拎着帕子,在他手背上打了個結。
……不對,又打成死的了。
她一時窘迫起來,指尖僵在他手心上:“呃……不若我還是替你換一個……”
“多謝娘子了,便如此吧。”他伸手按住她,指尖一觸即分。“敖潤呢?”
“自告奮勇去尋丹爐了。建康城這樣大,我不放心他,便讓他護送謝婌回府了。”
敖潤已将事态盡數告知與她。觀南這才瞧見地上躺着的人,探頭打量幾眼:“林昭怎地暈了?”
守玉面無異色:“吓暈了。”
原是如此,那林昭膽子也忒小了。前生征戰沙場的将軍,如今卸甲返鄉,卻已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說來也是悲催的。
她颔首,将剩餘的系好,退後看他:“林昭所剩時日無多,恐怕也就半月了。若是這幾天從他口中問不出丹爐下落,赤焰花便焚盡了。”
見他一瞬不錯地瞧着她,觀南一頓,才接着道:“實則我有猜想,林昭被人擄走,又将赤焰花送出去焚毀,俱是一半天時日内的事。此人必定尚在京中——且這地方尋常人進不去。”
赤焰花乃是神物,尋常丹爐煉不得。就是煉,也必将濃煙滾滾。因着丹爐必定選在僻靜無人煙之處,且與尋常香爐混在一處掩人耳目。
她同他對視。
“——皇宮。”
……
電閃雷鳴。司馬昀自夢中驚醒。
他許久不做噩夢了,冷汗不知何時已爬滿全身。夢中謝婌身披皇後婚服,頭上金銀璀璨,受百官慶賀。待入了洞房,燭火搖曳映照美人燈影,他滿心歡喜地去揭,喜帕下的卻是條骷髅。
司馬昀愕然怔在原地,看四周火紅喜慶的一切自身邊逝去。
接着是太後,國師,種種人影浮現上來。太後依舊如年少時美麗,冷冷瞧着他,說他是外來種腌漬貨。再是國師,在他耳邊一字一句,教他念那個許久未曾聽聞的名字。
這夢漸漸充斥了猩紅,狂風譏笑着自他身邊卷過。他喘不過氣來,頭痛欲裂,謝婌卻始終不願自他夢中露面。
一道雷劈下來,他才渾身一抖,漸漸睜眼。
身旁吉祥正打着盹,被雷吓得一哆嗦,見天子身形單薄地坐在榻上,忙起身過來:“陛下,陛下?是做噩夢了麼?”
司馬昀回神看他,茫然道:“吉祥?”
“是,是,奴才在呢。”吉祥見他神魂虛浮的模樣,忙将藥碗遞過來:“國師遣人送來的,陛下喝了藥罷,喝了便不做噩夢了。”
“這些日子夜裡總是打雷,做夢也是難免的。”
是啊,打雷。他往日最怕打雷了,因着婌兒總是笑嘻嘻鑽進他被子裡。無論諸般罪孽加諸他身,婌兒總是不會忘了他的。
可她如今還要他麼?
司馬昀撫上藥碗,靜靜坐着。待吉祥起身去将窗戶封死,才喃喃道:“我就不能不喝這藥麼?”
“哪能不喝呢?”吉祥吓了一跳,又多取了幾顆糖出來,“國師囑咐陛下需一日一碗,安神固氣,可不敢疏漏啊。”
好罷。他一口一口抿了藥下去。待吉祥将糖遞過來,才出聲道:“派個人去……看看婌兒今日怎麼樣。”
吉祥領命。一刻鐘後,屋中香燃盡了,司馬昀手中正捏着繡花針繡喜帕,便見人進來跪在他塌下。
這人禀告:“謝姑娘被一位男子送回了府中,這男子再未出來過。”
靜靜一聲,繡花針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