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會說話。她默然将盒子放下,正要出去,便見他擡手拿過去打量:“這是蔻丹?你要染指甲麼?”
她颔首:“敖潤送的。”
“有錢花沒處使。”守玉顯然對便宜師侄的敗家行徑嗤之以鼻,忽得望見她手,又改了想法:“娘子要染麼?我幫你啊。”
“你?”觀南茫然道:“這你也學過麼?”
“有什麼可學的呢?”他将她手托起來細細看了片刻,皮膚冷白細膩,指甲光滑飽滿,卻又有些繭子生在指間。
那頭謝婌探頭看過來。
他又旁若無事地放下:“又不是難事。”
她仍是拒絕:“不了,我不樂意染這個。你來尋我是有什麼事?”
守玉也不強求,将染料擱下:“林昭醒了。我從他口中問不出旁的,因着——動了些法子。”
觀南隻關心結果:“問出什麼了?”
他看她一眼,忽得笑了:“自是有趣的事。”
……
簌簌雨停。
陽春六月,鮮卑再犯。
過了幾個年頭,林昭已經同他的阿梨再相熟不過了。他曉得她大名叫司馬音,母親已去世了,于是更明目張膽地袒護她。
阿梨這一年及笄了。長得愈發出衆,往常瞧不上她的人也忍不住看過來。全建康人都曉得這是林小侯爺的心上人,也不敢來提親。
王皇後是她姑母,林家乃是百年望族,有誰敢同他搶呢?
林昭信誓旦旦地同她做保:阿梨,你隻需在屋中繡好嫁衣等我。
阿梨臉都羞紅了。一旁的侍女忍不住笑起來,她忙扯着帕子去打她們:“好啊,你們同他一夥的是不是?怎麼就笃定我要嫁他呢!”
可是到底要不要嫁呢?林昭笑吟吟看她,阿梨回身瞪他一眼,卻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自是要嫁的。他是少女的意中人,這一顆春心都許給他了,哪還容得下旁人呢?
于是她為他彈瑟。阿梨的瑟學得最好,她撥了弦唱起《山鬼》,明明是悲曲,卻唱得輕快喜悅。
林昭笑着問她:“阿梨,你心裡也很歡喜我的是不是?”
否則怎麼這樣悲的一首曲子,卻唱得這麼甜呢。
阿梨丢了瑟便撲上來打他。待她沒了力氣,兩個人都氣喘籲籲的,林昭将她摟進懷裡。
阿梨這會才願意将她最大的秘密告訴他:“我彈山鬼,是因着我母親往日最愛彈這個。”
母親是個不甚受寵的妃子,往日便坐于檐下彈瑟,談着談着就落了淚。隻是母親的曲調太悲,她昔日聽不懂,後來才曉得,這曲子寫得是滿腔痛愁,心愛之人棄她而去。
母親年幼時是異國的巫女,入了中原,見着了彼時的太子,如今的陛下。
一見傾心。
後來母親死了。她死前死死盯着宮檐上四角天幕,握着她這個女兒的手說了許多話,大抵是不要再如她一般重蹈覆轍。那時母親流了許多淚,仿佛要将一生的苦恨都流盡。
母親仿佛一張枯涸的海,一點點洩幹了水。
直至她的淚流盡了,她也就死了。
滿宮挂白绫。她沒見着皇帝,隻見着了皇後。她居高臨下掃了她一眼,便再懶得給她眼神。
後來她便被送出了宮,入了太學。
再後來,她再彈《山鬼》,為的卻是兩情相悅的心上人。她滿懷戀慕,奏的曲子也似春日争發,隻訴相思寸寸灰。
她心中同母親說:阿母,我必不會再重蹈你的覆轍。
這些她都沒告訴林昭。隻是抱緊他,将頭埋進他頸側,悶聲道:“你要好好對我。”
林昭不曉得她心中所想,隻歡欣雀躍于她交付了一顆真心。這一日被他牢牢記在心裡,因着《山鬼》也成了定情曲,再無悲苦之味。
他想,再過半年,他便同她提親。
可世事無常,磨難總要比歡樂常降臨于世間。九月重陽,鮮卑一路南下,打到了建康。
朝中再無能人。林昭披了甲胄,太極殿下叩首領命,軍指西北。
這一年他十九,她十六。
臨走時他舍不得她,夜半時分翻了院牆進來,發覺她正埋首痛哭。他渾身都是酒味,顫抖着抱住她,說:“阿梨,我們數星星。”
數到第五十顆,他提甲北上,自此遠離建康。
數到第一萬顆,他就回來娶她。
阿梨握住他的手為他送行。他以為她又要哭,要說些平安的話,卻不想她一字一句,堅定同他道:“林昭,你此去西北,不勝不還。”
“你莫要總想着我。你要想想你身後的将士,建康的百姓。你提甲上陣,便是為國為民,死也情願的。”
“——那時,等收殓了你的屍骨,我再随你而去!”
她沒哭。往日最愛哭的阿梨一滴眼淚都沒掉,林昭卻掉了眼淚。
那時他想:我死在北疆也甘願的。
但我還要回來,娶我的阿梨。
于是他走了,便再未回頭。
記憶戛然而止。
彼時林昭被他放開,空洞的眼眶竟靜靜落了淚下來。他兩顆眼珠子均不見了,這模樣瞧着是相當瘆人的。待哭了半晌,他才慢慢回神,覺察出有人正立在他身前。
守玉居高臨下看着他,半張臉掩在影中。
“她要你為她的民,要你護她的國。林昭,你愛她,敬重她,不惜為了她拼命,又從北疆殺回來,自以為深情大義。”
“你臨危受命,疆場厮殺,自然算得上一派拳拳報國之心。若是如此,你與她成婚便是全天下皆慶賀的美事。”
他語氣驟然一轉,輕飄飄将巨石砸在他心間:
“——可你如今,卻将她的民,她的國往死路上逼。若是她有靈在天,會怎麼看你?”
林昭煞時白了臉色,一寸血絲也不剩。
守玉自他難得湧出些恐懼的臉上挪開眼,嗤笑一聲:“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