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疾風驟,半晌而停。
庭中落了一地桂花,濕漉漉粘在青石闆上碾落成泥。謝婌捧着臉在窗邊等着,百無聊賴地去折一枝秃頭桂杆下來。
幾聲雀鳴,有人自牆頭枝翻過來,穩當當落在她面前。她尚未來得及開口,這人便從袖口一掏,手心一閃,遞予她某樣物什。
謝婌接過來打量片刻,漸漸喜上眉梢:“這是魏姑娘送你的麼?”
“是啊。”敖潤歎氣:“我送她蔻丹,她便将這個送我了——也不問我這幾日跑去做什麼了,我想,興許她還是不甚在乎我。不過……”
謝婌聞言,将手中桂枝擲去他臉上:“你犯蠢啊!”
敖潤話還未說到半便挨了這一下,一時間瞠目結舌,接着勃然大怒:“你打我臉做甚!我怎麼蠢了?!”
“你曉得這是什麼麼?這是同心結!”謝婌恨鐵不成鋼地看他,将手中紅結指過來:“你好好看看罷。”
她手掌中靜悄悄躺着紅繩綁成的結。敖潤伸手仔細打量一會,見那兩股紅繩上還微有些毛糙,大抵是魏姑娘手織的。
他悄然摩挲一會,唇角微微勾起來:“如此說來,她是懂我之心意,也對我有意麼?”
謝婌覺着他笑得頗有些傻,竟像農家臉上沾泥的小子一般。一時間略好笑地瞧他:“那我先恭喜敖公子你春心有歸,祝你二人早日喜結連理?”
敖潤将同心結塞進胸膛處,這才回神看她:“成啊,到時候必叫你還有我師伯、師伯母吃喜酒去。不過你那未婚夫又是什麼意思?他隻給我一封信,卻不願來見你。”
什麼師伯師伯母?謝婌心中古怪,聽見後半句微微一愣:“他教你遞信給我?”
自群芳宴匆匆一别,她思及席上柳粲然狼狽模樣,便覺坐立不安。想同他緻歉,将往日糾葛說個清楚,他卻總避着她。近日被關在府中,隻得求敖潤幫她遞口信過去。
敖潤袖中掏信給她。她便忙不疊地拆了,咬着唇一行一行看過去。
敖潤打着哈欠去撲枝頭雀兒,一撲撲了個空,正想着去買個彈弓玩,便聽得身後謝婌低聲道:“不成,我得去見見他。”
他回身看她:“你爹不是要你待府裡麼?那姓柳的又不願來找你,你怎麼去見他?”
謝婌目光閃爍:“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他柳粲然是個懦夫——我可不是。”
敖潤聞言一驚,推後幾步将這纖細閨中小姐仔細打量一遍。思及府中來來回回的護院,由衷敬佩道:“謝千金真乃女中豪傑。不知你打算怎麼出去?”
謝婌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沒法子,敖公子總不會沒有罷。”
敖潤毛骨悚然:“你想讓我帶你出去?被你爹看見了豈不是要打死我!”
“不讓他看見不就成了?”謝婌誘哄道:“我曉得敖公子法力通天,人也良善,不會置我于不顧……且你如今幫了我,焉得不知此後我不會幫你呢?”
敖潤被她繞進去,一時間竟覺着她說的頗有道理,扶颌思索一會便道:“成吧,我是翻牆來的,你也随我翻出去便是了。”
謝婌還以為他有什麼神仙法寶,未曾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句,匪夷所思道:“你這幾日都是翻牆來的?”
“走門也成,不過不如翻牆快就是了。”見她立在原地不動,敖潤一腳踩上牆飛快越上牆頭,袍角飛揚間回首看她:“你同我一般就行了!這麼左右一踏,快得很!”
謝婌立在濕漉漉牆根底下,一時隻覺頭皮發麻。頭頂敖潤已經跳下牆去,還在那頭鼓勵她:“莫怕!你跳一回就曉得了!”
她隻得試探地伸手出去,左手攀上牆上凹槽處,右手扒住樹将整個身子往上提……待她坐上牆頭,才發覺自己渾身粘膩,汗已濕透了衣裳。
敖潤啪啪啪給她鼓掌,謝婌哆哆嗦嗦坐在牆頭,一時火氣也上來了,心一橫便直直往下跳去。
意想中摔了個狗啃泥的遭遇卻并未到來。她緩緩睜眼,見敖潤笑眯眯看她:“你曉得了吧?阿魏起前也不敢爬牆,爬了一回便不怕了。”
是麼?謝婌恍惚一會,又回頭去看自家院子。
原來這府牆也并不是那樣高不可越的。
街上來人漸漸往這邊看,她回神過來,忙引着敖潤往太學走。
敖潤起先并不樂意随她去,教她去尋他師伯。被她威逼利誘一番,才哼哼唧唧地到了太學門前。
太學今日休沐。往日夫子學生都走了個空,謝婌踏進院中,隔遠便瞧見柳粲然身影。
他穿了一身淡青長袍,立在晾書杆前,正挽着袖口去鋪開紙卷。謝婌抱着胳膊看他轉來轉去,沉聲道:“柳夫子。”
柳粲然吓了一跳,險些将手中書卷擲出去,回首看見是她,呆愣在地:“婌兒?你是來尋我的麼?可你不是——”
“不是被我爹關在府中了?”謝婌冷哼一聲,好整以暇地看他:“柳夫子小瞧我了。你不願見我,我隻能來見你啊。”
不知這話戳中了柳粲然哪根筋,他抿唇不去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後無所事事的敖潤身上,道:“是我愚鈍了。謝千金呼風喚雨……出個府又有什麼難的。”
謝婌聽得火氣直冒:什麼呼風喚雨,他就是想諷刺她謝婌裙下之臣是有一個接一個呗!
她咬牙切齒道:“你少裝腔作勢諷刺我,柳粲然,我自以為對不住你,可往日退親之事也并非全然是我一人之過錯!”
“昔日司馬——天子诏書下來,我父母同你商量,若是你打定主意要娶,你我如今早已做了幾年夫妻了!”
她深吸一口氣,将燥意壓下去,平靜看他:“群芳宴上我想着和你多說幾句話,才拉你去了席上。卻不想兄長對你出言不遜,如今我替他向你緻歉。”
“你我此後同在建康,你做你的柳夫子,我當我的千金。橋歸橋路歸路便是了。”
柳粲然聞言唇瓣翕動,欲言又止,目光中哀意深深:“婌兒——”
他似是要來抓她的手。
謝婌卻後退一步,淡聲道:“是我先前還想着你我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個友人的。卻不想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你不願同我做友人,那便不做罷。”
柳粲然驚惶瞧着她。
謝婌臉上是他許久未見的固執。
他啟唇,欲道:并非如此,我并非不願來見你,我身負隐情,此生都隻為贖罪而活的,我怎麼能拖累你——
卻終究說不出口,隻哀哀道:“那你要嫁誰去?”
他陡然拔高聲量,竟帶了怒意:“婌兒,你要嫁誰?你當真願意嫁去深宮之中做枯死紅顔,信他司馬昀願一生一世對你——”
“我同陛下的事與你毫無幹系!”謝婌冷冷瞧着他狼狽模樣,面上唯有憤然與哀戚:“我嫁與不嫁是我的事,你逼不了我,誰都逼不了我!”
“你們一個二個都以為我終究是要嫁人的,仿佛我不嫁便稱不得是女子,犯了天殺的罪一般!我如今便告訴你,我不嫁就是不嫁!”
柳粲然全身顫抖地看她。她正罵得起勁,被身後敖潤一拽袖子,便猛然甩開:“拽我做甚?誰來了都一樣!我告訴你,哪怕他司馬昀在此——”
忽然有人喚她:“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