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中,影子不斷倒退。
眼睛幹涸。胸腔随着呼吸,在沉沉起伏。
已經一個星期,為什麼擺脫不了……這是懲罰嗎。
“到時候考試,不要緊張,如果後面空調太冷,一定記得讓監考老師關掉,在聽嗎?”母親的聲音。
雨水飛濺,喇叭,風涼絲絲地吹進來。車窗沒關。
她擡起眼皮,看見幾長排汽車蜿蜒去往同個方向。
……對了,她還在出租車上,接下來就要去參加高考。
背過的知識在腦子翻湧,她努力去回想,腦子卻越發疼痛,大段的文字混雜成線,又變成空白。
“你後悔過嗎?”
“……為什麼沉默。你發現了嗎,你其實很壞。”
“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我不會原諒你的,記住這句話。”
——快點停止吧!她就要考試了,真的要讓她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喉嚨裡發出古怪的聲音,她再一次忍住淚水,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肺部鼓囊到頂點,頭暈,喉嚨窒息想要嘔吐,她卻不肯吐息,好像那也是一種快感。片刻後,她終又微微睜眼,忽然盯住後視鏡。
水滴滑落鏡面。
……沒人發現嗎?
一輛摩托,穿過汽車的縫隙,從遠處飛馳而來。司機沒發現嗎?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機油的味道,火光四濺。
她莫名地屏住呼吸,等待那一秒,也許是這一秒,她會被巨大的轟鳴吞沒,五髒六腑會被擠壓變形,意識能夠不再感知這一切——貧窮而滿含期待的家,相識多年而怨恨終場的朋友,她那不斷自我懷疑、辯解、崩潰但最終伏罪的内心。再沒什麼事情能大過死亡……那個時候,也許她會被一些人記恨,但終究會被所有人原諒。
渾身逐漸冰冷下來。
摩托卻堪堪與車子擦過,帶來一陣橘子的清香。
橘子。
她随即想起了什麼,心裡一顫。
擡起眼睛,她發現摩托的手把上挂了一大袋濕淋淋的橘子。它們沉甸甸地輕微晃動,成為雨天裡有顔色的影子。
“找死啊!”司機怒拍方向盤。
橘子帶走了車禍。她的目光追随橘子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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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績出來時,陳憐正背靠床沿,坐在矮凳上看書,床上是癱瘓的奶奶。母親突然一把拉開房門,說考上了。
陳憐擡頭,那張難抑的笑臉越來越近,一個擁抱随之而來。書本從膝蓋上滑落,她盡力承着母親的胳膊,耳畔是母親的喃喃聲“值了,都值了……果然你做得到!媽媽一直相信你能做到!”。
她做得到。她也做到了。
她忽然好笑。母親擁抱得太緊了,片刻後她依勢一點點把側臉貼到母親滾熱的肩頭,也算調整姿勢。呼吸一起一落,如此重複。
大學離老家很遠,如同另一個世界。
暑假結束的那個下午,車站裡全是年輕的準大學生。廣播說可以排隊了,她就拉上行李箱,跟人流排進隊伍之中。正式檢票還沒開始,她回頭,望見母親遠遠站在隊伍末尾之外,正凝視她身上的某處。母親這時擡起眼皮,也許是距離的原因,目光陌生地遊蕩在空氣裡,好像這是她們人生裡第一次碰面。
最終母親繞過側邊的人,說一句“不好意思”,走進隊伍的縫隙,站到她旁邊,擡手攤平她的衣領。她略略低頭,才發現自己的衣領被外套壓了一個小褶。
“還是要好好努力讀書。”頭頂傳來熟悉的平靜聲音。
“好。”
“大學裡别學同學化妝,也别談戀愛。你跟她們不一樣。”
“好。”
衣領整理好了,那雙手抽開去。
“……好好照顧自己。”
她一如既往乖順點頭。隊伍前面開始躁動,檢票開始了。母親轉回身,又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離開了隊伍。陳憐拖着行李前進。
她第一次踏上小縣城新修的高鐵,好像走入一個嶄新的開始。
“你發現了嗎,你其實很壞。”日複一日的審問又出現了。
她在高鐵上,想自己要好好改變。又接着想起,自己高中曾多少次做過相同的決定。
踏入新學校,穿過長長的馬路到達宿舍,腳步聲又漸次在堆滿行李的樓梯上響起,她垂着眼睛,輕微地笑了笑,推開門。
“等等,再來一遍,所以說我是老四,你是老大,你是老二,她是老三……”
寝室裡,一個短發女生正在說話,她還沒來得及摘掉花邊太陽帽,身穿布裙坐在行李箱上。聽到開門的動靜,她擡起頭,娃娃臉上一雙圓眼睛迷茫地與陳憐遙遙對視片刻:“老……小五?”
旁邊那個剛被命名為“老大”的長發女生瞟來一眼,染紅指甲的手托上腮,笑道:“哎呀,咱們終于都到齊了。”
“歡迎歡迎。”
稀裡嘩啦的掌聲。
陳憐呆在原地。眼前是四張模糊又清晰的陌生臉龐,她的視線遊移半天,最後堪堪停在那個娃娃臉的“老四”上。她笑道:“你們好。”
寝室一共五人,舍友們原來在排号。生日最小的女生提議按到寝順序編排,大家沒有意見,于是那個女生就成了“老大”。
空調的涼風吹着。
也許剛才被叫做老三的女生問:“怎麼突然變成小五了?”
娃娃臉老四努努嘴:“我老家方言裡,排最小的人都叫‘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