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是星期六,來了好幾個人幫董柳安排。到下午人都去了,房子裡變得非常安靜。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照着,似乎是一個初春的日子。房前的樹枝光秃秃伸向天空,一絲暖風吹了進來。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安靜不真實,房子不真實,連我自己也不真實。一時間我覺得自己飄在虛幻之中,進入了另外一個空間。一切都與十四年前我來到這個大院時設想的不同,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了,但可能的事情都沒有成為可能。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得重新認識自己,這并不容易。八年前我剛進入圈子的時候,我給自己帶上了面具,那時我對自己說,我不過是為了上去做點事而不得不如此罷了,那時我也沒有想過會有這麼多的好處送到眼前來。戴了面具的我不是真實的我,真實的我是大山深處三山坳村的一個平民,是揣着幾塊錢去搞鄉村調查的那個學生。可自己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虛假與真實竟換了位置,真真假假混沌一片也分不清了。坐在廳長的位子上我沒了面具感,反而是到湖區去慰問災民時就像戴了面具。說到底人不是一個神話,說到底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說到青春的信念,這信念曾像日出東方一樣堅定。突然,都沉默了。我們今日的成功超出了當年的想象,可真誠和信念卻隻存在于回憶之中。隻要将目光轉向現實,思維就本能地駛向另一條軌道。在那裡才有成功,而成功就是一切,别的說什麼都變得意義暧昧,成為多餘。在世紀末的人生之旅中,我們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這樣的境地,這簡直就是曆史的安排,而個人不過是被生存的本能推着走罷了。這是宿命,宿命,無需讨論,無可選擇,也無法改變。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為了懸浮一族。我們在随波逐流之中變成了新型的知識分子,沒有“三不朽”的使命意識,沒有天下千秋的承擔情懷,沒有流芳千古的虛妄幻想。時代給了我們足夠的智慧看清事情的真相,我們因而也不再向自己虛構神聖預設終極,不再去追求那種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是勝利的失敗者,又是失敗的勝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我們以前輩的方式說話,但本質上卻沒有力量超出生存者的境界。對世界我們什麼都不是,對自己就是一切,我們被這種殘酷的真實擊敗了,從内部被擊敗了。我們沒有力量面對那些嚴峻的話題,關于身份,關于靈魂,于是怯懦而虛僞地設想那些問題并不存在,生存才是唯一的真實。我們曾經擁有終極,而終級在今天已經變成了我們自己。生命的意義之源突然中斷,夢想成為夢想,我們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成為了永遠的精神流浪者。
遠遠地看到父親的墳,錐形的墳頭已經扁平,被枯草覆蓋。我心中忽然有一種怯意,不敢這麼走過去,似乎活着的父親在那裡等待了很多年。上墳也需要勇氣,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過去,在墳前站住了。在這裡,一個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親,已經沉睡了二十多年。他曾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态路經世界,然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消逝了。今天,我站在這裡,在風中,在夕陽下,與父親的靈魂對話。在這一刻,我不能相信那樣一種冷峻的唯物主義,我強烈地感到了靈魂存在,生死相通。風在我的肩上,風中彌漫着枯草的氣息,那樣一種裹着幹澀微香的熟悉氣息。當年,就是在這樣一種氣息之中,父親無數次地逃避着我對父愛的觀察。我隻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裝着毫無察覺。一旦四目相對,他就會把頭扭向别處。二十多年過去了,記憶依然清晰,這是從不與人交流也無法交流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