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處于迷糊與驚恐狀态中的沈松雁不知道應該說甚麼,他沒有試圖為自己作出任何辯解,他也沒有向在場的人員提出任何的要求,他亦沒有回應員警的警誡詞。他隻是稍為點了點頭示意明白,他感到自己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與迷茫中,他感到他的心髒正在噗通噗通的狂跳,每一下的心跳聲都非常的深刻地在他的身體内呼号;他感到他的雙手﹑雙足與牙關都在不由自主的在顫抖;他的目光吊滞而迷茫,好像已失去了靈魂的軀殼那樣;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隻被關在鐵籠中,不由自主地正被押送往屠宰場的待宰動物……
在對沈松雁作出拘捕警誡之後,員警示意在場的救護員将沈松雁擡走離開學校送往醫院,并沿途押解着他。
剛從短暫昏迷狀态中醒過來的沈松雁,不太記得剛才他在更衣室舉起長木椅後發生的事情的細節,他隻隐約記得那好像是一幕非常可怕的場景,當時滿地都是木碎,并彌漫着一股可怕的刺鼻味道,他還好像記得何柏沾和張偉權最後一動也不動的倒卧在更衣室的地闆上,就如同鋪攤在街市肉檔台上的肉所樣,他好像記得自己當時最後頭部不知撞到了甚麼就失去了知覺……
在被擡離學校的路上,沈松雁從他頭上被套上的黑色膠頭套上的兩個小孔中,看着方神父中學熟悉的景物正不斷從自己的身後倒退,那熟悉的「多用途」有蓋操場,那鏽迹斑斑的「非标準設計」的小型足球龍門架,那些以白漆标在地上的「班級分隔線」,那些吊懸在有蓋操場的柱上的破舊大電風扇,那「半懸空」的「禮堂底」……這一切又一切陪伴了他渡過這六年青春歲月的景物,都正一一的離他而去。沈松雁聽着他腰間纏着的鐵鍊在擔架床移動時發出的鎯鎯聲的金屬碰撞聲,感到這仿佛像是告訴他「下課」時間已到的聆聲,隻是這一次「下課」以後,他以後也不需要再回來「上課」,再也進不了方神父中學的「九洲諸聖門」了。
沈松雁在被纏上鐵鍊的擔架床上,第一次以躺卧的形式離開這「九洲諸聖門」,這一天,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經中央校舍底部通道的「正門」離開學校,他終于在他的整個中學生涯的最後一天,經這「正門」離出學校,隻是他是被救護員擡着,在員警的押解下出來的,他頭上那充斥着塑料臭味與陳舊汗味的黑色頭套,某程度上成了他六年中學生涯的「畢業長方帽」……
在被擡離「九洲諸聖門」前的一刻,沈松雁從黑頭套上的小孔中窺見了唐烈燊老師,原來唐烈燊這時間剛好沒課,聞訊也從教職員室跑了出來到了現場,并一直眉頭深鎖地以婉惜的眼神注視着這個剛在早上還和他閑聊得很投入的學生—沈松雁這「最後一次的下課」。
在六年的中學生涯中,沈松雁已不記得他走過多次「十字星路」,上落過多少次「聖堂山」,但他永遠都會記得,這天最後一次離開「十字星路」,離開「聖堂山」時的模樣;他永遠都會記得,這天他「最後一次下課」的方式。
傳說,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真正最終的死亡原因是因為被釘在十字架上,逐漸筋疲力竭的身體難以再以雙足撐起背部稍為離開十字架以伸縮呼吸,導緻肺部沒有足夠的擴張空間吸入空氣而造成的呼吸衰竭,這可是一種緩慢而可怕的死亡方式,對受刑人來說,這或許就像是被淩遲處死那樣痛苦。而在這天以後的沈松雁,也經曆了一個如同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的「淩遲式處刑」痛苦過程……
這天,是沈松雁失去盧思鹋的第一百零三天;這天,是教會的聖子受難日;這天,也是沈松雁「受難」被釘上人生的「十字架」,開始接受「淩遲式處刑」的第一天。
沈松雁自一個零三天以前的的平安夜以來,在這短短的三個多月中,先後經曆了人生中兩抹難以磨滅的紅︰
這第一抹紅,是盧思鹋以令沈松雁意想不到的方式來到了沈松雁學校的操場上,蘭璀玉折,那碎裂滿地的水晶棋子被沾上了現場那可怕的朱紅色,原本耀眼的水晶變成了發出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的鏡樣碎片,拆射出無比的陰寒與悲涼的朱紅色的光芒,這一抹抹可怕的紅光穿透了沈松雁的五臓六腑,腐蝕着沈松雁的筋骨血髓。
這第二抹紅,是在這段時間中一直承受着持續的屈辱與欺淩的沈松雁,最終被沖破了自己情緒和自制的閥門,在體内應激分泌的腎上腺素的強力作用下仰天長嘯,舉起了那更衣室中張沉重的長木椅……那天在更衣室中碎裂一地的,不隻是那張沉沉的長木椅,還有沈松雁自己的一生前途,還有剛成年的沈松雁本應體驗到的多姿多彩的青年時代;那天在更衣室中倒下的,不隻是何柏沾與張偉權,還有沈松雁今後的人生,還有沈松雁那年青的靈魂。
這兩抹在沈松雁人生中不可磨滅的紅,也是标志着沈松雁剛就像他在當下的未圓湖畔見到的那隻剛長成的就折了翼的灰雁那樣,從此跌進可怕的泥獰中,他在沉淪之中不斷争紮,但卻愈争紮,愈下沉。無論他怎樣的努力,怎樣的吃苦耐勞,怎樣的逆來順受,但始終走也不出這可怕的人生泥沼,始終也磨滅不了第人生中的兩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