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過去,天上竟飄起了雪來。半柱香的功夫,朱紅宮牆下便已積起寸厚的雪氈。
楊柯将最後一卷文書壓進紫檀書匣裡,抖開織金鬥篷,披到肩上,走了出去。
方一跨出門檻,寒氣裹着雪沫撲面而來。風卷着雪粒掠過宮牆,将屋檐翹角的輪廓塗抹得模糊不清。整座宮阙被覆上了一層缟素,紫微宮似乎又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甯靜。楊柯忽然頓住腳步,她望着漫天飛雪,無數銀絲自雲層垂落,似乎将整座紫微宮纏成了一個巨大的囚籠。而那懸在空中的絞盤早已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控制,越絞越緊,劉家便是鐵索斷裂時墜下的第一顆巨石。
楊柯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觀星閣。
閣前老樹枝丫蒼勁,伸向空中,卻顯得執着又孤獨。夾雜着雪花的冷風刮過,門檐上的風鈴重又響起,回蕩在這寂寥的天地間,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虔誠之音,要洗滌這世間最後的污穢。
楊柯站在劉悅曾經躺過的地方出神,那裡已經沒有了駭人的屍體,青灰色的地上,空空蕩蕩,隻剩一地銀白。
她不禁感到悲涼,這世間何嘗公平?連老天爺都在幫着掩埋黑暗。一夜之間,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可以被完全地遺忘。她旋即憂傷地想到,既然人的生命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虛無缥缈的感情?
細雪撲簌簌砸在臉頰,楊柯擡手拭去冰渣,轉首望向承影湖。霧凇挂滿枝頭,湖面凍得發亮。依稀之間,對岸忽然綻開一抹白衣。
楊柯心裡猛地一跳,難道是他?
那廣袖白衣裹着寒風翻湧,衣袂上的金繡雲紋在風中若隐若現,仿佛冰原上躍動的流火。
楊柯的心此刻忽然躁動開來,她像是塊磁鐵,被那白色牢牢吸引,目無其他,踩着雪狂奔而去。
“姑娘危險,切莫往湖中去!”一個宮女在岸上呼道。
楊柯轉頭道:“沒事,我自有分寸。”
可再回頭時,對岸的白衣已經消失不見了。
楊柯悶悶地回到了武華殿。
自劉悅橫死的那晚後,宇文泰便再也沒傳喚過楊柯去武華殿。她屢次想要進入他那間書房,都被小順子攔在門外,隻能留下上報的文書。
“公公,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接連五日沒有見過殿下了。”
小順子為難道:“楊姑娘,這話奴才還想問你呢。”他瞅了書房一眼,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殿下吩咐過奴才,隻要你來了,怎麼都不見。”
楊柯不禁感到奇怪,若說宇文泰是為那晚觀星閣的事怄氣,這都五日過去,再大的火也該熄了。可為何如今還是如此?不過她倒是樂得清閑,晚上再也不用在書房裡捱到四更了。于是道:“多謝公公提醒,我想起來,估摸着是因前幾日殿下遣我去取千裡鏡,我一時貪快,拿錯了式樣,惹怒了殿下。看來殿下氣還未消,那我過幾日再來吧。”
小順子聽言勸道:“楊姑娘,殿下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氣上來了,哄哄便是,莫要與他争個高低。奴才也幫姑娘多說點兒好話,依着殿下的性子,這兩日應當就沒事了。”
楊柯笑道:“多謝公公替我美言幾句了。”
從武華殿走出來,天上仍是搓綿扯絮。楊柯剛跨出殿外的玉階,便望見遠處回廊下兩道熟悉身影。
“小白!昌吉!”楊柯揚聲喚道,自從搬入武華殿,除了例行課業,她便鮮少與他二人相聚。這段時日又經曆了種種波折,再相見時,楊柯心中便覺得尤為親切。
樂白一見楊柯,便雀躍着跳起,立馬拉着昌吉沖她跑來。站定後,先捧住楊柯的臉左右端詳,細眉蓦地擰起:“你怎麼瘦成這樣?是不是二哥不給你吃的?”
楊柯撥開她覆在臉上的發絲,輕快笑道:“哪裡的事!每日要看的文書堆積如山,我囫囵扒兩口就接着忙。加上天冷,胃口也差,不知不覺就清減了。”
“天氣冷不該吃得更多嗎?”昌吉還是這個樣子,要放在以往,楊柯隻覺得氣不打一出來,但此刻楊柯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卻隻覺得十分慶幸。
她伸手拍了拍昌吉肩頭:“是啊,明日我就去蹭你的桂花糖糕,聽說還是郡主親手做的,想來最是香甜。”
昌吉小臉一皺:“那……那是特意給……總之不能給你!”
樂白輕輕拽住楊柯手腕,擔憂道:“阿柯,劉家滿門獲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章家想來也人心惶惶。這些時日我們連你的面都見不着,如今二哥那裡怎樣?他有沒有為難你?”
楊柯一時被問住,自己該如何回答?不僅他們見不着宇文泰,她自己也見不着,“額……對殿下而言,隻有忙或不忙的區别。他向來雷厲風行,再大的事都能料理得很好。”說着話,她将衣襟攏緊,睫毛上的雪粒随着笑容簌簌墜落,“至于我嘛,在他身邊謄謄文書、端端茶盞,跟着學些門道罷了。”
樂白放心點頭,忽又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對了!方才課上昌吉又鬧了笑話!”
楊柯也被她感染,嘴角不自覺上揚:“這次他又幹了什麼?”
樂白笑看了昌吉一眼,拿肩膀撞了撞他:“你自己說。”
昌吉耳尖泛紅:“不就是範夫子讓我念書,我乖乖照着書上的念了,結果他又生氣。”
“你那是照着讀?”樂白笑得聲音打顫,“他今日啊,把紀夫子課上的《詩經》帶到範夫子的兵法課,在範夫子面前,搖頭晃腦地念起‘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可把老頭給氣壞了,整節課吹胡子瞪眼的。”說完楊柯也跟着笑起來,昌吉漲紅着臉别過腦袋,嘴角也止不住地笑。
樂白笑完了,直起腰,又道:“連伯喻都說,昌吉讀書是‘紙上得來終覺淺’,我們都得甘拜下風。”她說完便察覺不妥,忙收起笑意,與昌吉對視一眼,二人皆不安地看向楊柯。
楊柯淺笑道:“伯喻今日也去了書院?”聲音輕得仿佛要融進風雪裡。
昌吉點頭:“他和你一樣,也瘦了大半。”
楊柯眉頭皺起,擔憂道:“比前半月呢?”
昌吉認真思索了一瞬,回答道:“更憔悴了。”
樂白拉起她的手,往自己懷裡帶了帶:“好了,先别操心旁人,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明日我給你帶桂花糖糕,咱們邊吃邊聊。”
告别了樂白和昌吉後,楊柯望着窗外不斷墜落的雪花,她的心也跟着墜入無邊的黑洞。
劉家滿門冤死,伯喻身形憔悴,宇文泰對她避而不見,不知為何,這些事湊在一起,總透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不行,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下去,她必須做點什麼。若能拿到劉悅臨死前提到的章滿的罪狀,豈不是能夠還天下一個清白?至少可以交給師父和爹爹,他們一定能有所作為。
楊柯登時從椅子上蹦起來,換上遁光衣,飛奔了出去。
哪裡藏着證據?除了大理寺外,最有希望的地方,恐怕就是被封禁的劉府。以劉悅死前的口吻來看,那裡一定還遺留着什麼東西。
楊柯趴在劉府後院的房頂上,環顧四周,府内并沒有什麼人在巡邏,隻有門前兩個侍衛。
她心中一喜,看來是天助我也了。
正欲一躍而起,底下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小柯,你在這兒趴着做甚?”
楊柯轉頭一看,居然是林骞。來人正立在劉府外牆旁的巷道上,悠然地搖着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楊柯心中頓感無語,為何這厮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關鍵時刻過來?
看着林骞清澈的眼神,她開口道:“我……是來……”
沒等她編出個理由,林骞便先一步道:“你不會想要去劉府搜點什麼吧?”
“你怎麼知道?”話音剛落,楊柯便倍感懊惱,自己的嘴巴永遠比腦子還快。
林骞沖她招招手:“快下來休息吧。就算你此刻飛進去,将劉府翻個底朝天,也隻能挖出幾截老鼠尾巴。”
楊柯疑惑道:“小骞子,你何出此言?”
林骞“啪”地将折扇一收:“因為東西已經被我找到了。”
被他找到了?楊柯心裡大喜,逍遙居果然是江湖組織,動作就是迅速啊。她忙問道:“你找到什麼了?”
林骞神秘一笑:“跟我回逍遙居,我就告訴你。”
楊柯心裡好笑,還賣起關子來了。不過省去了翻找的麻煩,直接拿到證據,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她一個回身便從屋頂上跳了下來,剛一落地,林骞便道:“小柯,以後還是少去趴人房頂。”
楊柯撣了撣身上灰塵,問道:“為何?”
林骞扇着折扇,悠然道:“被人看見了,會被當作變态。”
楊柯差點兒被口水嗆住,她斜睨了他一眼:“看來從前被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