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井鎮地古礦山,外區。
地理志曾寫到羅井鎮,雖然以鎮為名,卻在州與州之間,是安國版圖中不可忽視的重鎮,且鎮内群山環繞,連綿起伏的山脈如同風化的古龍背脊,沉甸甸地橫亘于天穹之下,嶙峋粗粝的前山壓着後山,少有蔥郁的植被,盡是矮小的荊棘勉強攀附在斜坡之上,無法分清哪些有礦産。
縱然江愁餘即刻雇了車馬,趕到礦場時已近正午,車夫一手勒住缰繩,轉頭沖馬車内的江愁餘說道:“江娘子,礦場到了。”
江愁餘掀開車簾跳下馬車,視線所及是灰蒙蒙的塵灰,濃烈地幾乎要遮蔽正午的烈陽,裸露出來好似被反複挖掘多次的岩層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顔色,地壤泛着暗褐色,其上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嵌在山坡陡壁之上的礦洞,如同平白生出的瘡口。
不少衙役守在礦場入口,身後依稀可見一些尚未完全倒塌的木架和礦道,更多的則是焦土混着廢墟,冒着礦塵的腥澀味。他們橫刀攔住黑壓壓想沖進去的百姓,人頭攢動,其中一位老父跪在地上,使勁磕着頭,混着絕望和悲怆的聲浪:“求求官爺們,我兒還在裡面……”
說着他蹒跚着站起,枯瘦的指尖扣住衙役的長刀,布滿血色的眼越過這些阻攔的人直愣愣投向漆黑、深不見底的礦洞,他渾濁的淚水混着方才跪地沾上的塵灰,在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迹,後面的人瘋狂往前擠,他瘦小的身體也在使勁前傾,完全沒發覺掌間滿是鮮血。在他之後的婦人不像老漢般喊叫,而是無聲地淌着流淚,死死咬在下唇,目光依舊落在那如同巨獸的礦洞,身體随着人潮被擠過去。
攔路的衙役不知是被這擁擠的人潮抑或是烈陽,額間生出了冷汗,手上的動作完全不敢放松,百姓在擠,他們也在扛力,有位衙役終是不忍,試探着道:“不然我們……”
“閉嘴!你忘了上頭的命令,要是攔不住我們都得掉腦袋!”帶頭的衙役低聲罵道,眼神滿是冰冷,他瞧着這些百姓道:“我們也是為了他們好,這眼下還不知是什麼情況,放他們下去送死嗎?”
他話中的狠意讓開口衙役閉了嘴,重新咬緊牙,抓牢手中的長刀,呵斥道:“後退!擅闖者殺!”
誰知此話一出,沒人後退,反而引起更加激烈的哭喊和推搡,一少年吐了口血沫:“即使你們殺我,我也要進去,大不了同我兄長一同埋骨裡邊,夜半來找你們這些吃人鬼。”
少年這話被衆人附和,用幹身上氣力往前擠,在巨大的沖擊之下十幾名衙役橫攔起來的人牆搖搖欲墜,見此情形,為首之人暗道不好,所幸他還有些腦子,肅聲道:“我知曉你們驟失親友,悲痛萬分,可你們也瞧見了,礦洞不穩,随時再塌,官府已派人下去營救,你們貿然闖入隻會徒增危險,我等絕然不會放你們進去的。若是礦洞之下的人知曉你們所為也是不放心的。”
他一番話軟硬皆有,除卻先前堅定的數人,不少悲憤的百姓逐漸心生退意,他們家中還有人在,也不能真在這裡丢了性命。衙役見自己的話起效,又見到遠處來的人,更是松了一口氣:“何善人也派人來營救,大家皆可放心。”
衆人回首,果然見何正業急步而來,他身着半舊的寶藍長衫,臉盤而圓潤,嘴角天然微微上翹,如今卻垂下眼睑顯得悲痛,人未到聲先至:“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知曉礦場一事,便急忙帶了人來,這是為大家備下的米糧,大家務必收下,随後我會讓仆從替大家清點失人。”
說罷,他從身後仆從手中接過一小袋米便遞給離他最近的婦人,婦人念叨着感恩,沖着其他人說道:“若是何善人,那我等能有什麼不放心的,若是善人救出我家那口子,煩勞知會我。”便扯着自己兩個幼孩往回走。
其他人見狀,亦是默默上前接過米糧,四散開來,短短時辰,方才衙役幾乎控制不住的局面便悄然化解,隻剩下先前出口的老漢、婦人和少年,他們三并未接那米糧,但也未繼續上前,而是轉身不知去了何處。
而何正業不知同衙役說了什麼,身後的仆從紛紛接着守在外邊,瞧樣子也是會武的,人數晃下來,加在一起有六十之數,除非是好手或是帶人來,怕是硬闖不進去。
馬夫停的這處出乎意料的隐蔽,江愁餘将不遠處的情境盡收眼底,轉頭朝着靠在馬車上的馬夫問道:“這何善人是何人?”
馬夫咬着草根一翹一翹,眯着眼往那邊看了一眼,解釋道:“這何善人乃是羅京鎮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同時也是鎮内商會的會長,家資豐厚,隔些日子便出來做些善事,在羅井鎮名聲極好,方才鬧事的不少人都受過他恩惠。”
江愁餘心道,怪不得那些人隻看他來便散開,全無之前的甯死不屈,她又看了一眼礦場外邊,衙役同仆從交錯分布,隻能暫時歇了偷溜進去的心思。
而眼前的馬夫似乎看懂江愁餘的心思,伸手拿開草根,直起身子,笑容有些奇怪,“江娘子可是想進礦場?”
不久前江愁餘得知東邊礦場坍塌一事,加上系統播報,她确定胥衡如今就在地古礦場,且生死未知,便讓小二帶她去最近的車馬行,誰料車馬行留的馬車皆不願去礦場那邊,畢竟坍塌有一便有二,誰也不願賭命,饒是她加價也無人敢接,反而勸她先等幾日,官服把礦場情況平定下來再去也不遲。
江愁餘感謝但不接受,她慢一秒,胥衡和她的命都短一截,瞧着這高頭大馬,她正欲咬牙騎馬而去,小二忽然提到他有個遠方親戚是養馬的,平日也會接個馬車的私活,往來羅井鎮之外,沾血的活兒也接,算是個要錢不要命的狠人。
聞言江愁餘毫不猶豫應下,管他什麼狠人,隻要如今能帶她去礦場就行,便招來了這馬夫,她掐着袖中的匕首,先是讓馬夫帶她去城門看了眼,果然如小二所說,守衛森嚴,僅憑她一人出不去,找暗衛隻好暫且擱置,她便讓馬夫掉頭來了這礦場外,誰人想也是進不去。
而如今馬夫說這話之意,便是還有别的路走?
江愁餘皺着眉,不是有所猶豫,而是腦海中的警報聲愈發急促,尖銳到刺耳,想來胥衡的情況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