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轸玉本想去觸摸林霧身上綻開的皮肉,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手。
她想與林霧好好道聲别,卻始終不敢看向林霧的臉。
于是匡轸玉什麼也沒說,轉身抹了抹臉上的水霧。
“姑娘......多......謝。”林霧氣若遊絲,卻率先開了這個口。
匡轸玉不明白,她到底在謝什麼。
“對不起。”匡轸玉不敢轉頭,于是快步離開了。
回房後,匡轸玉癱倒在榻上,将早已備好的金瘡藥遞給霜兒,“霜兒,勞煩你将這些金瘡藥和床頭的金钗拿去送給霧兒,莫要被人發覺。”
她事先想好了,金瘡藥是要她少受些病痛,金钗是要她金銀傍身。
而接下來,她便要踏進那萬花樓,補上上一世退後的那一步。
——
顫顫巍巍踏出匡府的那一刻,林霧并不後悔,隻是有點惋惜。
無論如何,遇見一個懂她的人,這便夠了。
林霧直不起腰,隻得扶着冰冷的圍牆,盡力地挺起身子,視線在梨清苑的方向停駐良久,而後被兩個小厮架着賣到了萬花樓。
夜深人靜,萬花樓卻歌舞升平。
懸挂着的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晃,脂粉香混着酒氣漫過雕花窗棂。
匡轸玉裹緊玄色披風,束胸的綢帶勒得她幾欲作嘔,卻仍昂首跨過門檻。
“這位公子面生得很。”鸨母搖着團扇貼上來,蔻丹染紅的指甲劃過她喉結處的假皮,“可要尋個知心人兒?”
匡轸玉甩開一袋碎銀:“要昨夜新來的。”
鸨母掂了掂錢袋,暧昧地笑:“公子倒是消息靈通,那罪臣之女正在天字三号房調教,隻是這價錢......”
又一袋銀子砸在案上,鸨母的笑紋更深了:“春宵苦短,公子請——”
雕花木門“吱呀”開啟的刹那,匡轸玉險些打翻手中的藥瓶。
林霧散着發倚在榻邊,素白中衣滲着斑駁血痕,腕間鐵鍊随着咳嗽輕響,卻仍用褪色的绀藍發帶将碎發别得一絲不苟。
“姑娘......”林霧擡眼時眸光微顫,旋即垂首輕笑,“該喚公子了。”
匡轸玉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踉跄着撲到榻前,顫抖的手撫上林霧身上遍布的傷痕:“跟我走,今夜就——”
“姑娘看這窗外。”林霧平靜地打斷她,染血的指尖挑起茜紗簾。
樓下龜公正将個哭嚎的少女拖進柴房,鞭笞聲混着老鸨的尖笑刺破夜色。
“出了這道門,明日全城的畫像都會描着我的眉眼。屆時姑娘要如何?”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匡轸玉向前抓住了捆在林霧身上的鐵鍊,忽地開始瘋扯起來。
“姑娘!”林霧猛地攥住她的手,染血的掌心燙得驚人,“逃是沒有用的。我很早便試過了。”
“林家獲罪後,兄長給了我很多銀子讓我逃,父親将一衆賬冊交予我也要我逃,于是我逃了,額間便多了條疤。”
“逃不掉的,我都想開了。如今我在此處,反倒比在深宅聽得更多真話——今日禮部尚書要在此宴請北狄使臣......”
“姑娘,我從不需要憐憫,你也無需為此内疚,我雖逃不走,卻也能活得潇灑。”匡轸玉眉心一跳,林霧手裡拿着一本冊子。
“兄長給我的錢,讓我得以打點謀劃。父親給我的賬冊,讓我抓住了京中百官的症結。而我這察言觀色的本事,讓我握牢了衆人的把柄。”林霧翻開書頁,裡面密密麻麻記錄着每一個人的喜惡、行蹤。
“眉間這疤,倒也不算白挨。”
匡轸玉眼中是一枝飽經風霜的竹節,風雪如何也壓不彎。
“惠兒,萬花樓中編織着一張細密的網,我在這網中,便能摸清這京城。”
林霧竟是連她的想法都摸清了。
若要離開這狹小的匡府,便得能在廣闊的京城裡立足。
而林霧,已經先行踏出了這一步。
“姑娘快回去吧,莫要因我受了責罰。”
匡轸玉輕笑三聲,用自己瘦小的身體輕輕攏住了被鎖鍊纏身的翠竹。
“姑娘,以後便讓束心來吧。”
她身邊,也确實隻有束心有這樣的本事。
“好。”匡轸玉嘴唇附在林霧的耳邊,輕輕說道。
大門合攏不久,匡轸玉便見到老鸨進了林霧的房門,聽見老鸨尖利的嗤笑:“你倒是好運氣,這麼快便有人瞧上了。劉大人點名要你侍奉,你可要快快好起來,切莫帶着一身疤沖撞了客人。”
匡轸玉雙手緊握,指甲已陷在了皮肉裡。
殘月高懸,青磚路上霜白月光與燈籠殘紅交織,褪色綢緞在夜風中沙沙作響。
後巷暗河倒映破碎的月光,柳絲掠過水面泛起漣漪,浮着胭脂盒的河水泛起幽光。
束心一路跟在匡轸玉的身後,保持着距離。
忽地,匡轸玉停下了腳步,轉頭看着束心:“束心,勞煩你向你家主人通報一聲,明日在醉香樓,我有要事與他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