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陳昭收到一封信。
信上沒有落款。
字很娟秀,言簡意赅地告訴他匡畢珍去了青州。
給他寫信的人告訴他三年前他接下狀紙的時候匡畢珍也在場,他出事之後匡畢珍也曾到處打聽他的消息。
“你意氣風發時的樣子她見到過,所以才更沒辦法接受你現在的樣子。”
“她一直替你記得,可你自己卻忘了。”
看到此處,陳昭已基本能猜出來信者是誰。
他早已忘記了那段歲月,或者說是刻意讓自己不要想起。
他想就這麼沒心沒肺渾渾噩噩地過完這一生,不帶任何負擔,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
可有人還記得,期待着從前的那個陳昭。
陳昭本以為匡畢珍對自己這麼在意不過是礙于家中壓力和妻子本分,他以為她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感情,他以為沒有人會記得他曾經是年少成名的才子。
收到這封信之後,他仍然抗拒回憶起被他塵封住的過往,依然慌張地想要逃避。
“這和我有什麼關系。”他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天色不知不覺染上了墨迹,他終于認命般地妥協了。
他早已不是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但他卻不得不去了解年少時結下的因果。
他忐忑地走進了青州,每一畝田、每一間屋子,甚至每一條街都鮮活地刻在他的記憶裡,可眼前的每一寸土地卻都仿佛沒了往日的影子。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年一直沒走出來的,從來都隻有他一人而已。
他不願想起,是因為從未忘記。
當他再次來到青州,他才發現,原來他的心,仍然在向往着這裡。
他會為每一條蜿蜒而出的裂縫感到悲哀,會為街頭巷尾的荒涼冷清感到詫異,會為人們吃爛菜葉感到擔憂。
聽說山上有個求雨的地方,于是他來到了龍王廟。
原來龍王廟就是原來的月老廟,三年前他也來到這裡時,人們臉上還滿是笑意,期待着金玉良緣。
匡畢珍怔愣在了原地,二人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對望着,誰也沒打破這詭異的氛圍。
匡轸玉神色如常,似是早料到又似是有些慶幸。
曹懸刃眉頭緊皺,眸中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也注視着陳昭一動不動。
再轉到迩安,滿臉驚愕,不可置信眼中泛着淚花。
四人神色各異,齊齊盯着陳昭。
“陳縣令。”率先打破平靜的是迩安。
三年前迩安初次見到陳昭時,他端坐在案上,問他為什麼偷盜。
幾個月後,迩安成了一家食肆的夥計,他再次遇見了陳昭,那時的陳昭端着破碗在店前乞讨,早已忘記了他是誰。
又幾個月後,他又重新開始乞讨,第三次遇見了陳昭。穿着破衣,和他們一起搶馊飯。搶不到飯時,他會破口大罵,會和人扭打,早已叫人忘記了他穿着官服時的樣子。
迩安遞給他一塊冷得跟石頭一樣的饅頭,他也隻是對迩安微微一笑,然後狼吞虎咽。
陳昭從來沒記得迩安,迩安也很識趣地沒有拆穿。
迩安第四次見到了陳昭,惹不住出了聲。
但陳昭卻像是聽見了,向他緩慢走來,也輕聲地回他:“迩安。”
迩安瞳孔驟然睜大。
“迩安遠志,政通人和。我竟然一直記得。”他像是在對迩安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繼而又轉向匡畢珍,低着頭說道:“對不起。”
就像是有很多情緒,但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最後隻凝煉成了三個字。
陳昭眼神掃過四人,又沖着匡轸玉點了點頭,而後走進了廟中在龍王面前跪了許久,如同三年前他在月老廟求青州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
“走吧。”他轉身時沒有半分留戀,隻是溫聲對衆人說道。
走在青州破爛的小道上時,忽地有個路人愣在原地,盯着陳昭,抹了抹眼睛,而後對家中大喊道:“陳縣令,是陳縣令!”
于是衆人的視線中浮現了一個抱着孩童的婦女,再就是越來越多的人。
佝偻着身體的老人,紮着小辮的孩童,挺着肚子的孕婦,所有人都走出了屋舍,遠遠地看着陳昭。
等到陳昭快走出視線時,衆人卻一齊大喊起來:“對不起。”
陳昭回頭環視四周,将每一個人的樣子再次刻進了腦海,微微一笑鞠了個躬。
而後步履不停,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迩安:“崔婆婆呢?”
迩安支支吾吾,長歎了一口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