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陰了許久的淮蔭城終于出了太陽,于是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搭了架子,将衣裳被褥取出晾曬,祛去那惱人的潮氣。
淮蔭地處海濱,雨水頻繁,東西放久了免不了發黴。
城外有一座高高的山頭叫淮山,山上一條河蜿蜒入另一邊的無妄海,名蔭水。海水有山擋着侵不到這兒,此地雨水豐沛,物産饒庶,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城,隸屬大楚栖州的淮蔭城。
說是城,其實比外頭散落的的村鎮大不了多少。這年頭交通不便,去往主城栖州也要跑個一天一夜,是故這兒的人不常外出,時不時繞過淮山去海裡跑一趟,日子倒也能過得下去。
“哎呦,那不是小江大夫嗎?可真俊啊。”荊钗布裙的婦人眼尖的瞅見路邊那道白色身影,端着盆的手偷偷對身旁的女人指了指,随後二人同時抿唇笑起來。
不僅是這兩人,他沿街而行,多的是人看他,有膽子大些的便直接喊了出來:“小江大夫,這麼早便回來了,我阿公的藥貼用完了,你何時得閑再制些許?我去拿呀。”
巷口二樓,程家的二姑娘正将洗好的衣裳搭出去,手上動作不停,眼睛卻盯着那人。
她面龐白淨,一雙杏眼笑眯眯的,清亮又明媚,是城裡最漂亮的姑娘。去年及笄後,提親的人都要踏破了門檻,家裡人有心留她幾年,如今已經快十七了。
淮蔭民風淳樸卻不迂腐,不興盲婚啞嫁那一套,所以程二姑娘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可家裡人說了一個又一個,她總是不滿意,隻有程二姑娘自己知道,在看見這人第一面起,她的一顆心兒就丢出去了。
小江大夫停下腳步,仰首看過來,他立身于暖煦日光之下,磚瓦街巷都成了黯淡的背景。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可真好看呐!她如是想。
小江大夫舉止從容,動作不緊不慢的,說話也慢悠悠,在這兒待了有三個月了,終于不再是那副木讷的模樣。清清冷冷的站在那兒,就像是工筆丹青,濃淡皆宜,神韻天成,嗓音也有些冷,令人無端想起冬雪消融時順着淮山流淌下來的純淨的蔭水。
“師父說程阿公該換一種藥貼了,改日你叫他去一趟明春堂。”
“這樣呀,”程二姑娘眼珠滴溜溜的轉了一圈,嬌俏可人,“這幾日雨下的,我總感覺心中郁悶,你能給我看一看嗎?”
“看什麼看!”一道渾厚的聲音打斷了她,她大哥程北從街口快步走過來,人高馬大,身形魁梧,臉色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粗糙,氣急敗壞罵道:
“你個死丫頭,衣裳晾完了嗎就在這叽叽喳喳。你哪裡病了我怎麼不知道?人家小江大夫多忙,你擱這沒事找事,羞不羞!”
程二姑娘頓時委屈了,眸中含淚,可對她大哥敢怒不敢言,嗔瞪一眼,将手上東西一扔,忿然阖窗。
晾衣杆順着樓下的搭棚掉在地上,發出啪叽一聲,滾到了小江大夫腳邊,他俯身拾起遞與程北。
“這死丫頭!”程北深吸了口氣,赧然接過,愠道:“回去就讓阿娘教訓她,恁大年紀了還一點都不懂事!”
小江大夫搖頭,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他心情也不錯:“不必苛責,記得叫程阿公去明春堂換藥。”
“一定一定,”程北憨笑撓首,豈有不應之理。見小江大夫身形清瘦,身後背簍滿當當的,看着便不輕,于是想要伸手接過來,“我來給你拿吧!”
小江大夫身形微微一動便避過了程北的手:“我自己來便可。”
随後對他點了點頭便徑自離去。
程北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家不省心的小妹,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哪能不知道小妹的心思,可先不說小江大夫這幅容貌,就是那手精湛的醫術,一看便知絕非常人。
不知其來曆底細,又失憶于前,是不是被仇家追殺來的?是不是有什麼隐情一概不知。他得和爹娘說,把小妹看好了,莫要癡纏免得鬧出大事!
小江大夫一路走回明春堂,門上匾額經風雨侵蝕,色澤黯淡,“明”字都已經褪色了,師父前些日子還在說要找三巷子裡的木匠重新定做一個,正好林秀才這幾日也要回來,找他重新寫一幅也好。
城東包子鋪的老闆娘提着一袋藥從堂中走了出來,見着他打了聲招呼:“呦,小江大夫回來了!”
他淡然颔首,慢了一拍才想起師父所說的話,又道:“回來了。”
老闆娘心寬體胖,平日裡就愛做些媒人的活,對他擠眉弄眼笑道:“我可聽見了,那程家二丫頭又纏着你了是不是?這都有一個多月了吧,還沒放棄呢!你說這姑娘家家,都做到這份上了,一點都不動心?”
老闆娘這話也并非真想要做媒,不過是揶揄他。但小江大夫才醒來三個月,哪能聽出她的别意,慢吞吞的想着,該怎麼回應才能說自己真的沒有這個意思。
他師父江大夫靠在門邊,幫他解了圍:“你可得了,我就這麼一個徒弟,隻不過長得好了點,醫術強了點,汝等便整日算計他,現在還當着我的面欺負人了,趕快走趕快走,莫要招人嫌!”
老闆娘叫嚷:“你這什麼話!”
江大夫擺了擺手,小江大夫對老闆娘示意後便進去了。
明春堂藥氣濃郁,小江大夫早已習慣了這股味道,掀簾入後院,卸簍傾出晨起采摘的藥材,悉心揀擇。
江大夫慢悠悠跟着晃了出來,看着他利索的動作,欣慰道:“還好你來了,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可怎麼辦才好啊。”
江大夫看着不過而立之年,體魄康健,背着二十來斤的醫藥箱猶能行走如風。面貌雖平凡可通身氣質潇灑,看着不像大夫,反而像個文人墨客。平日裡疏懶不羁沒個正經,醫術在淮蔭倒頗受好評。
小江大夫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距師父所說,自己是在蘭弦河邊被他救起,彼時記憶全無,仿若新生之嬰孩,懵懂對世,不知來路。
什麼都不記得的日子外界一切都是模糊的,初醒之時,周遭陌生,蘇醒一月後,記憶之河幹涸依舊。他也不再執着,冥冥之中似有感應,一切隻是時間未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