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覺殿外,蒼山雲翳,極目眺望,四海極清。
身着紫色團領衫的内侍無聲上前,呈上手中玉盤。
盤中之物色澤如黑曜石般光潔,通體圓潤無棱,相較寶石的清冷,多了幾分柔和,躺在天青水碧制成的玉匣之中,下襯一方薄如蟬翼的鲛绡紗,仿佛是世間罕有的稀世珍寶,需以價值連城之法儲存。
此乃何物?
“黑火石。”天子立身月台登高望遠,玄衣深沉,繡有十二章紋,星辰隐現,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在其間翻湧。玉帶束腰,眉眼深沉,盡顯皇家尊崇。他看向身旁衣袂飄飄的隽秀少年,眉眼間威嚴稍緩,輕聲道:“此乃我大楚綿延千秋的神器——黑火石。”
少年應暄端望去,若有所思:“原來這便是火石,臣在雲澤城時見識過黑火石,與之确有幾分相似。”
天子朗笑:“先帝曾攜朕與諸兄弟,初次見識火石之妙,一時驚為天人。然見識過裝載黑火石的黑火器威力,方知天外有天。有此物在手,若能善用黑火器,縱是老妪幼童,亦能以一敵十。”
應暄道:“依臣之見,當下黑火石不是星銀的最佳之選,它需明火點燃,然本身便有極高的溫度,在瞬間便會使黑火器變得滾燙無比,每次點燃幾乎又要灼傷一名點火兵。且黑火器還有一缺陷,便是炮口與主機的連接處為求靈巧設為活動機關,極易卡住。後父王對其進行數次改良,終于發現在黑火石上抹上一層鎏金便可改善大半。那麼,若是能将此物改制成裝甲手炮,士兵穿戴後豈非如神兵天降,誰能匹敵?”
言及此處,應暄忽覺皇帝久未言語,頓時漲紅了臉,單膝跪地:“臣逾越了。”
皇帝并未即刻開口,此時的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動他腰間雪白細膩的羊脂玉佩,更顯得他的削瘦。站在一旁的總領太監連慶輕輕撣開一件藍孔雀大氅為皇帝披上,四周的風也跟着冷了,吹起他的發卷起衣擺,終于,應暄聽見他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有這個心,很好,起來吧。”
應暄縱然聰慧,此時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獨身上京,雖身負榮寵,然而君心難料,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聞言他暗暗松了一口氣,直起身笑道:“臣平日裡就愛琢磨這些,星銀确實厲害非凡,我一時難以自已。”
皇帝撫了撫他的肩頭:“一爐星銀最多隻能煉制兩顆黑火石,一半留存京中,一半在你爹手中。星銀中有一原材料産量稀少,窮盡大楚之力,也難以大規模開采。若有足夠産量,你爹還不早把外域給平了,說來簡單做起難啊。”
應暄想,為何非要制成黑火石?裝甲火炮裝載這麼大威力的能源隻會是浪費,普通的火石便已足夠。他敏銳察覺到陛下無意在此話題上多談,便咽下想法轉問其他:“星銀之名是由何而來?星、銀,我看它既不像星星,也與銀不一樣。”
皇帝說道:“原因麼,還是在于它的那一味原材料,等你長大了,朕再告訴你。”
應暄失望地歎了一口氣,眉眼聳拉着,模樣可憐極了:“好吧,大人們總是這麼說。我可不想長大,所以陛下也不要告訴我了。”
這話帶着少年人的直爽,似是賭氣一般,天子閱人無數,見慣了虛與委蛇。此時正是膝下空虛之迹,唯有這小子算是自己養了幾年的,比旁人親近許多。他拍拍應暄的腦袋,又揉了揉應暄尚且稚嫩的臉龐:“放心罷!回去朕就尋個巧妙法子把答案弄出來,等你長大那日告訴你,即便是朕哪日突然殡天了,也定會先将答案送到你面前。”
地上突然跪了一地,應暄瞪大雙眼喊道:“您說什麼呢!陛下春秋鼎盛,臣不過小兒玩笑。”
“君無戲言,應暄,你可也要記好了!”】
它比之當初放在奇珍寶匣中的火石要普通太多了,三分大小,凹凸不平的白色外皮上綴着斑斑黑點,就像是路邊随處可見的小石頭,毫不起眼。
“那名内侍死在禦花園亂世山景旁,毒入心肺,藥石無醫,這石頭便是他留下來的。”
江珩安穩坐于八仙桌前八風不動,手指不停轉動着十四顆小葉紫檀佛珠,隻有素來親近的葉飛英知道此時這人焦躁的恐怕快要殺人了!
應暄與他對面而坐,姿态優雅地品茶。
啧。
入口,茶水苦澀,還夾雜着細碎老葉,恐怕尋到這種茶葉都要費一番功夫吧。
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随後将茶盞擱置一旁,看向笑裡藏刀的江珩安,溫聲道:“确定那人是從太衍宮出來的麼,我并非不信二位,而是蘇景潇詭計多端,萬一是個圈套,太衍宮的内侍我都知道,可否請葉大人為我描述一下他的模樣?”
江珩安默默握緊了佛珠,目光愈發陰沉。偏生應暄這話說的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錯來,可他怎麼聽着都像是在挑釁。
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暗想,茶葉還是找的太好了。
不過江珩安屬實是誤會應暄了,從他見到這塊石頭的時候便知曉不會出錯,現在隻不過是在試探這兩人的立場。
但此刻在江珩安眼中,應暄的一舉一動都是别有用心。原因無他,自然是在一旁安安靜靜坐着,他怎麼沒想到會在這裡想見的——江蘭弦。
江珩安輕笑一聲,側頭瞥了一眼正同江蘭弦擠眉弄眼的葉飛英,葉飛英趕忙收斂表情,故作無事道:“當時我就藏在附近,看見那名内侍将這塊石頭藏進一堆亂石中,亂石假山的碎石多用黃石,虧得它不起眼,所以睿王的人并沒有發現。”
江珩安道:“太衍宮被維的水洩不通,尋常人根本跑不出來。那人是鐘鼓司的打更太監,睿王把控中樞後便改了打更的時辰,每日酉時初及寅時末,更聲響,侍衛換班,也隻有這時才有機會進入潛進去。那内侍死時口中吐血,面色由紅轉青,手上數道血線在幾息内又消失。這毒,想必你比我清楚吧。”
應暄陷入沉思。江珩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話中帶刺:“我本以為是陛下蘇醒,才讓人傳信。可這東西我們毫無頭緒,隻能來尋你幫忙。誰知二公子也給我準備了個‘驚喜’。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妨一并說出來。畢竟我們是上門的,總要拿出個态度。”
就連江蘭弦都能看出江珩安明晃晃的不悅,而且這矛盾好像大半由他而起,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出現吧師父吓着了,于是說道:“師父,你走後不久我便遇見了應暄,是我要跟着他來上京……”
他的聲音漸弱,最終沒了聲響,因為江珩安緩緩地把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江蘭弦怎麼覺着他這話說出來後師父好像更生氣了,但他卻不知是為何。
江蘭弦隻能看出他和應暄之間有些不對付,但這兩人又不曾有過什麼矛盾,隻能迷茫的置身事外。
江珩安愈發不悅,誰能體會自己方才一進屋如同大變活人一般看見江蘭弦站在眼前的心情,那一刻他心都涼了半截,以為是應暄挾持了江蘭弦來威脅他和葉飛英,誰知竟是自家上趕着的!
若葉飛英知曉他此時的想法,定會嘲笑他現在活像個看女婿不順眼的老丈人。
應暄神情黯然的看了眼江蘭弦,對他歉意一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動聲色的撇開一半杯蓋,露出了其中散碎的茶葉。
江蘭弦不贊同的看向自己師父。
江珩安:“……”
還不待他發作,應暄歎了一口氣:“月銀。”
幾人都一怔。
“昔年淩北軍将天狼族擊退至月銀江北,使其不敢踏出一步。月銀江畔有一種石頭,就是它。”
他憶起那片凜冽雪原,寒風從江上度來再刮過臉頰,就像千根鋼針齊刺,帶來鑽心的疼痛,寒涼的天氣幾乎要将人凍成冰雕。最冷的幾個月,厚實的冰層可走馬行軍,馬蹄踏在冰面上發出沉悶聲響,追逐進犯之敵遠去。
那是雲澤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