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風刮得緊,路邊稀疏停着幾輛越野車。
秦芷從一輛面包車下來,車門剛關上,跟着就開走,她背着半人高的黑色包,黑色沖鋒衣跟工裝褲,灰色毛線帽,口罩,從頭到腳包裹嚴實。
環視一圈後走進一家連鎖酒店。
這邊像樣的酒店也才四五層,更多是本地藏民開的民宿,五顔六色的石頭房。
秦芷到房間後找出充電線先給手機充上電,再拿上幹淨衣服去洗澡,目前兩千五的海拔,還沒高原反應,等明天到四千多海拔之後,就有好幾天不能洗。
房間裡開着地暖,依然有股寒意。
秦芷舉着吹風機吹幹頭發,為方便,她剪短頭發,長度到脖子,素淨清瘦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泠泠的,像氣味淡苦清新的橙花。
擱置在床頭櫃的手機亮着屏幕,蹦出數條信息。
秦芷在洗得差不多後拿過來看,消息是大學室友楊薇發來的,一段婚禮上的視頻,視頻裡司儀的聲音誇張富有感染力,問新郎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新娘,新郎搶過話筒歇斯底裡說高中,司儀打趣是早戀啊,台下起哄笑聲不斷。
她抿唇淡笑。
鏡頭裡拍到同在台上的伴娘伴郎。
一張臉一閃而過,寬闊兩肩撐起黑色西服,身形挺拔悍利,與少年時的模樣相比,更成熟,也更内斂,他偏着頭,身邊的伴娘仰頭看他在說什麼。
視頻在這時戛然而止,仿佛突兀的休止符。
楊薇發來消息:「我們401今天差不多都到齊了,就剩下你沒來,你說說我們有多久沒見?」
401其他室友畢業後多少見過幾次面,但秦芷是做攝影的,有工作時全國亂跑,沒工作時,她也會扛着單反,去各地拍自己遇到的風景,一直沒跟她們碰過頭。
認真算起來,有四年沒見。
楊薇說完跟着又說:「不過你沒來也挺好的,陳硯南也在。」
四年内鮮少被提及的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裡,她曾經寫過上百遍的三個字,在長時間的注視下變得陌生。
楊薇說:「我沒想到他還記得我,跟我打招呼,他性格有點變了,沒以前那麼冷,好像更随和,不過有一點沒變,還是那麼招眼,幾個女孩都想要他聯系方式。」
楊薇:「你們真的很可惜,我們都一緻認為你們能走到最後,怎麼就分得那麼決絕呢?」
在一起時衆人皆知,是公認的般配。
分手卻悄無聲息,沒幾個人知道,連原因都不清楚。
秦芷靜默片刻。
窗外的夜色如化不開的墨團,窗戶玻璃映照着她單薄清瘦的身形,她握着手機,良久沒動。
她已經習慣不去回憶往事,那些過去的人和事,全都丢進不見底的深淵,她告誡自己往前看,向前走,這幾年,她一直是這麼做的。
所以當秦芷無意識發出那句「不合适」時,她愕然回神,下一秒撤回。
她不想提過去。
楊薇:「剛宋钰跟她老公來敬酒,你撤回了什麼我沒看見。」
秦芷:「沒什麼,替我祝宋钰新婚快樂。」份子錢她已經提前轉給宋钰。
楊薇應下後問:「聽說你一個人跑川西了?」
她很羨慕秦芷能滿世界溜達,不像自己,被困在周而複始的枯燥生活裡,一年到頭沒出過省。
秦芷說是。
剛開始她旅行,更多是沒地方去。
父母離婚分别再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小孩,她是多餘的存在,去哪一邊都不合适,她有想過拼命賺錢買房,後來因為房價也因為她常年在外工作,并不是剛需,所以這種念頭也暫且擱置。
她隻有在路上,才會忘記自己無家可歸的事實。
話題從旅行聊到個人,楊薇打探秦芷感情情況,她大方地說談過兩任,可能她不太擅長跟人建立感情,所以都不持久,現在工作忙,更沒什麼心思。
秦芷跟楊薇斷斷續續聊半小時,聊以前聊現在,快到淩晨時,互道晚安睡覺。
楊薇突如其來感歎:「看到你現在走出來,由衷替你開心。」
秦芷:「謝謝」
她躺回床上關掉燈,黑暗如水淹沒她,視頻裡的臉反複播放,像是有一柄小錘子在胸口上敲擊,敲開,那被她刻意忽視的東西被包裹的堅硬外殼,如一小汩泉水流淌出來。
秦芷閉上眼睛,獨自消化這突然到訪的情緒。
她早已習慣,情緒散得很快。
沒到四點,秦芷就醒過來,利落地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她提前踩過點,想要拍日照金山。
拍日照金山需要運氣,雲霧太重時陽光是照不到雪山,有時候連雪山都看不到。
一連幾天天氣都不好,秦芷計劃換個地方,往海拔更高的地方去碰碰運氣。
秦芷下山時,碰到跟她差不多裝備的三個年輕男人,鴨舌帽跟口罩,遮擋得嚴嚴實實。
扛着三腳架的男人自然跟秦芷攀談起來,他們跟秦芷一樣蹲守幾天沒拍到想要的照片,得知秦芷要換個地方,提出結伴而行,他們是自駕,互相有照應。
“你膽子還挺大的,不報團一個人來這種地方,不怕出事?”這裡地方偏僻,一些地方連網都沒有,人煙稀少,一個人可以悄無聲息地消失。
“一個人習慣了。”秦芷道。
為首笑笑:“我們車上還有位置,要不要捎你一段?”
三個人氣質清爽,看起來沒什麼惡意,但出門在外,也不能不防備。
“要是你不放心,可以把我們車牌跟身份證什麼的拍上發給你朋友。”
“那就麻煩了。”
秦芷沒有再推辭,她要去的地方車不好找不說,時間安排上也沒這麼快。她仰頭伸出手:“我請你們吃飯吧。”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幾個人在一言一語熟悉起來。
為首的叫吳欽,二十八年紀,幫着家裡做點小生意,平常的愛好就是出門旅行,同行的另外兩位男生都是網上認識的,都是自由職業,他們是一個群的驢友。
時間尚早,他們先趕路,等到時,已經是下午,這邊天黑得晚,六點多時天還是亮的。
餐廳是一家不起眼小店,當地藏民開的,沒有菜單,基本上是他們做什麼吃什麼,老闆熱情給他們免費送了自己做的“恰蘇瑪”酥油茶,味道鹹香醇厚。
老闆有個六七歲的女兒,在上學會唱“小兔子白又白”的歌謠,黑眼珠看起來怯生生的,實際上不怎麼怕生,秦芷逗她,她揪着衣擺笑,露出潔白牙齒,臨走時,秦芷取下手上的水晶送給她當禮物。
吳欽出來抽煙,回頭看見秦芷跟小姑娘聊天,聽見秦芷在問小姑娘名字,小姑娘報出一長串藏語名字,秦芷反複三遍都沒記清,他不禁笑了下。
一個身影擋住他的視線,同伴意味深長道:“陷進去了?”
“滾一邊去。”吳欽轉過身,深吸一口煙後道:“人姑娘未必看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