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讀書時看過批注，總以為自己懂了。卻不想遇事時，全然将書本知識抛擲腦外。觀徽又默念幾遍，心裡才徹底靜了下來。

身後豁然有笑聲，觀徽回過頭去，一行宮人提着燈走近。她擡手将油紙傘微微向後倒，總算将來人的面孔看清了。

張宮正。

觀徽臉上閃過茫然與驚喜，笨拙地在雪地裡行了一禮：“這般時辰，您怎麼來了東宮？”

張宮正讓宮人們慢走幾步，自己牽住觀徽的手走在前：“今日來拜見趙良娣，多說了會兒話，天便黑了。正要離去呢，遠遠瞧見你，想着許久不見，我定是要與你說說話的。”

觀徽便作委屈态：“我入東宮兩月有餘，宮正從不來看我，還當是您将我忘了呢。”

“怎會，”張宮正側頭看向她：“隻是宮務繁忙，抽不得身，且東宮亦不是我随便能進的。”

她低頭看着如雀兒般歡喜依偎在自己身邊的孩兒，笑問：“可是遇到了什麼喜事，方才見你竟歡喜地忘了形。”

“宮正定不知，我做郡主玩伴後，竟能陪着她一塊念書……”張宮正哪能不知呢，可卻笑吟吟聽她說完：“好生巧，今日胡女官放了一天假，您卻來了。早知今日我便不往太子妃處去玩了！”

張宮正笑說：“怪非我往趙良娣那兒去卻看不見你，原是去見了太子妃。”她神色裡帶笑，聲音裡帶笑，卻蓦的讓人發寒。

觀徽被她盯得發毛，臉上仍作天真态：“……宮正，我與你說，太子妃今日誇我讀書聰慧呢。”

張宮正若有所思：“原來阿徽喜歡讀書呀。”

又問：“太子妃待你可好？”

觀徽興沖沖說着：“太子妃真是好生溫柔之人，待我與素威幾人親切，便如母親一般。”

“莫胡說，”張宮正嗔她：“太子妃本就是素威的母親。”

言語裡，帶着隐晦的芒刺。若觀徽當真是五歲的懵懂女娘，是真正的林蕙柔，必然要因她和煦嗓音裡說出的話而傷心。

“你的母親，雖再嫁了人，有了新的孩兒，終究是記挂着你的。”張宮正停下腳步，笑吟吟看向觀徽：“我得了好消息，正要告訴你。縣主與魏家的小兒郎處得十分融洽，近日常帶着你的新兄長去宴上，二人比親生母子還要密切呢。”

“阿徽是孝順孩兒，也為你母親高興，是不是？”

觀徽如她所願，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緩緩垂喪地低下頭。

“隻是可憐我阿徽，也很想念母親吧。”張宮正歎氣，半彎下腰，哄着她：“我見阿徽喜歡讀書，隻是太子妃病弱，恐怕不能時時教你。不過我倒知道個人選，讀書十分厲害呢……”

“咦？”觀徽仰頭望她，迫切問：“是哪位姐姐呀？”

“她呀，”張宮正擡手撫着觀徽的頭頂：“是個溫柔如水的人呢，如太子妃一般愛讀書，更甚比太子妃還要喜愛孩兒呢。”

“阿徽可想她也入東宮陪你？”觀徽自然點頭。

張宮正輕笑，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回到承宣殿，鄭婉月正收拾着回家去住的行囊。毛奶娘快生了，她實在放心不下娘親。見了觀徽，不免問起做什麼去了。

與鄭婉月自不必隐瞞，觀徽坦然說了請教太子妃一事。鄭婉月聽說也隻是為她高興：“阿徽日日苦讀，恐怕要做個小才女呢。待我回來，定給你要來幾本我祖父批注過的書籍。”

觀徽笑吟吟應下，沒有故作清高地推辭，而是将這份好意在心裡記下。她回到床邊，像是整理，手摸着新送來的幹淨衣服。

夜深了，屋裡熄了燈，觀徽将衣裳内夾藏的字條用剪子挑了出來。端起燭台，她去了淨房。

細細看完紙上所寫，觀徽抿着嘴将字條引火點燃，灰燼吹入恭桶裡。

原以為最大的麻煩是要幫江桃圓了曾經撒下的謊，不想張宮正狗急跳牆，已将主意打到自己頭上。

江桃來信說，她早意會到張宮正想送新人入東宮，奪了自己在太子面前的所謂“注意”。但自己消了張宮正懷疑後，久久不曾作妖，太子也不甚關注她們，是以此事拖了下來。直至近日，張宮正與宮外的某家搭上線，他們想送美人入東宮，想走張宮正的路子。張宮正打瞌睡便來枕頭，念對方與太子的親屬關系，正好能解了自己在此事間的嫌疑，哪有不應的道理。

張宮正之法，便是要利用觀徽這個年幼、無害，且得太子幾分關注的孩兒，牽線搭橋，讓美人巧遇太子。

如此，天賜良緣也。哪怕太子發覺其中有外家的手筆，也全然想不到張宮正身上，更不會将人處置掉。

觀徽幾乎要壓不住笑，深深夜色裡，那股久違的，随意被人操縱命運的憤怒感躍然心上。在這一刻，她又成了棋盤上某顆被随意擺弄的棋子。

“好。”悄聲地，她将門推開，燭台的微微熒光映到那張漠然的臉上：“要我幫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