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河岸邊起起落落盡是人,謝生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把蓮花燈放入河中,才發現自己無所可寄托,一時也不知該默想些什麼。
從記事起,他便斷了塵緣,入玉瓊莊修行,自六年前鬼門關前過了一遭,塵業纏身,此後便與修道斷了緣分,跟着師父學醫去了。
此情此景下,謝生十分難得地想到了自己那未曾謀面的生身父母,于是虔心地将一些凡俗之思寄托在了蓮花燈上,惹得蓮花燈在水中有驚無險地晃了晃。
謝生的目光随着蓮花燈漂遠,而後被河對岸的盛景吸引住了——一條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地行進着,隊伍中的人手裡提着一盞白紙燈籠,長隊無盡,燈火不息,倒是與河上漂着的瑩瑩微光、天上閃着的點點辰星相得益彰。
排頭兩個“小鬼”在臉上貼着符,手裡高舉着兩塊牌子,待到隊伍過橋往此岸走來,謝生才看清那兩塊牌子上寫着什麼——“百鬼夜行”“諸人避退”。
——這正是蘭城百姓在七月半所喜聞樂見的“百鬼夜行”,隻是無人敢上前侵擾。
周遭不知何時聚滿了人,短暫肅穆的人們吵嚷起來,原是看到了長隊中擡着一個兩人高的神像。
雖說東州人信奉各路神仙,每家每戶都會擺上一座神像,謝生見過的也有不少,隻是還未曾見過如此不堪入目的神像,若非對百鬼夜行的習俗知曉一二,他甚至要懷疑這是何方邪魔被擡出來遊行示衆了。
身旁有一“博古通今”之人,此時顯擺起來,“此為上古邪神,掌管着九幽之下的幽冥邪祟,倘若冒犯了邪神……且等天地覆滅……”
謝生扯扯嘴角,實在是沒見過哪門子敬重是把神仙搞得兇神惡煞的。不過這邪神聽着确實駭人,也難怪在人們心中也不是個多麼和善可親、飄飄若仙的模樣。
天邊毫無征兆地響起一聲悶雷,似是要落雨了。
謝生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離開人群。
還未出蘭城,大雨忽至,街上行人少了許多。謝生尋了個屋檐躲起了雨,恰巧是一月多前救治邪病纏身的女子的地方。
此地名為銀花樓,平日裡是個鼓樂喧天、不舍晝夜的地方,今日倒是破天荒地早早打烊。
也是,畢竟七月半不是個适宜縱欲享樂的日子。
記得那時,謝生在院牆外給一隻黑貓包紮傷口,擡頭瞧見一個身着紅衣的少年坐在高于院牆的一根樹枝上,默默地看着他。
謝生一臉疑惑地看着樹上的少年,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孩,爬那麼高做什麼?當心摔下來。”
對方垂下的一條腿随意地晃了晃,上下打量了謝生一遍,挑眉道:“你會醫術?”
謝生微微颔首,“略懂一二。”
少年利落地從樹上跳下,險些把謝生吓了一跳。隻見少年走上前拉着自己便往銀花樓後門走去,帶到一位卧病的女子床前,雙臂交疊在胸前,一副不甚恭敬的模樣,“我不曾在蘭城見過你,蘭城那些庸醫都說救不了她,你來瞧瞧。”
床上的人周身萦繞着若隐若現的黑氣——尋常人生來身上或多或少總會帶些塵緣,如此才可稱塵世之人。塵緣化作縷縷黑氣飄散周身,随着年歲增長,黑氣會加重,卻不會對人有什麼影響。而此女子氣息微弱,皮膚青紫,顯然這些黑氣并非其天生之物。
凡邪物侵身,必有所求,陽壽陰德、真氣精血,予之便會消停些時日,隻是恐怕邪物貪婪至極,會時時侵擾。
到時莫要說神醫在世,即便是仙人道士都未必有法子徹底化解。
謝生見尋常法子不起效用,隻好“另辟蹊徑”。治好人後,謝生回到山間竹屋休養,誰料被雲遊歸來的師父抓了個正着。
罰也罰了,人也救了,謝生低眉淺笑着,望着這傾盆大雨,心情一時舒暢許多。
然而這時,銀花樓側邊的巷子裡跑出幾隻“落湯雞”,淋着雨慌裡慌張地跑遠了,其中有手拿棍棒的,還有一瘸一拐的,落荒而逃的背影無不透露着這巷子裡方才發生過拳腳之争。
謝生思索片刻,不等雨小便冒雨往巷子裡走去。
巷子裡昏暗無光,再往裡走就看不見道了。
就在謝生頓足無措之際,突然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扯着自己的衣擺。
低頭一看,險些吓得将腳邊的黑影踢開,好在他硬生生忍住了,蹲下身來尋摸着才發現是個奄奄一息的活人。
“救、救我……”活人開口說了話,隻是已神智不清,死死抓着謝生外袍的衣擺不松手。
謝生把外袍脫下來罩在了那人身上,而後将人背起來,快步出城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