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榆趕在謝生收攤前回到竹屋,做好飯菜,一如往常地在小院裡逗着鳥喂着雞等着謝生回來。
晚霞在天際肆意鋪張,卻終究沒敵過夜幕的吞噬。
零榆把喂雞的稻谷慷慨一撒,走到竹椅邊躺下,輕搖着蒲扇,嘴角卻不見得有多麼放松。
就在他将要陷入沉思時,那多嘴多舌的鹦哥兒跟個看門的似的叫了起來,“大善人回來了!小啞巴回來了!”
這小畜生學舌倒是學得快,“小啞巴”這稱呼是從零榆那學來的,不過“大善人”這稱呼零榆還是和它學的。零榆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看到院外竹林裡亮起微光才稍有舒緩,起身去準備碗筷。
自從傷好之後,零榆便自己下廚,主要還是因為受不了謝生那隻會做些清湯寡水的廚藝。而零榆在醉歡樓的後廚偷師過,廚藝比一般人高了一個檔次。
一開始端着想要給沒吃過好的謝生露一手的心态,做了兩頓好菜。零榆自認為自己在食材欠缺的條件下做出的飯菜也比前些日子的味道好,然而謝生卻好似沒味覺似的不予置評,惹得零榆做飯的興緻也少了許多。
即便此頓飯多了一個人,零榆也無心大展廚藝。
吃過飯後,小啞巴跑到院中自娛自樂,零榆随口道:“這小啞巴不是要找人嗎?謝大夫可找着了?”
謝生搖了搖頭,“一時半會難有頭緒,隻好義診時打聽打聽。這小姑娘天生啞症,又無家可歸,那姓江名萱之人大老遠的将她帶到蘭城,難說不是想丢下她.......倘若當真找不到那人,此地尚能作她安身之所。”
零榆面無表情地奉承了一句:“謝大夫果真是個大善人。”
“......”謝生見零榆轉身出去,叫住他,“這幾日沒怎麼照看你,是我疏忽了。你若是在山上待得無聊,明日同我一道下山如何?”
零榆擺擺手,“在山上待着挺清閑的,我就不下山給謝大夫添亂了。若當真無聊,我自會出門轉轉,勞煩謝大夫記挂。”
謝生兀自續道:“今日去錢府給錢夫人看病,夫人說這幾日錢老太爺日日托夢。聽聞這錢老太爺還曾當過你的夫子,零榆不想随我一起看看去?”
零榆眉頭一蹙,随即又展開了,“謝大夫既知這錢老頭當過我夫子,怎麼沒聽說過他就是被我氣得心疾發作才沒了呢?”零榆看向謝生,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謝大夫既提起此事,我倒是願意去看個熱鬧,隻是不知錢家人見到我會作何感想。”
“......”謝生想起幾日前去看望孟娘,本打算替零榆報個平安,誰成想,孟娘竟已不在了。
而零榆整日在這山間小屋裡待着,不曾提起此事,也不曾流露出分毫悲哀......同樣,這錢夫子與他既有一段師生情誼,其死由遭人謠傳,他當真隻想去湊熱鬧麼?
謝生看着零榆,有些遺憾地說道:“錢夫子在天之靈,或許會希望自己曾經的門生不為人所冤枉,也好去問候他老人家。”
零榆扯扯嘴角,說冤枉或許也算不得冤枉......
他不願再回想那日的場景,懶怠向謝生解釋什麼,收拾好碗筷便走開了。
可即便零榆本意不去回想,夢中出現何人何事也由不得他。
零榆本是個梁上君子,偷錢取物不曾失手,得寸進尺間還想去學堂私塾偷師學藝。
此夜睡夢中,他便又回到了錢家私塾,躲在學堂外的樹上偷聽錢老頭念叨那些聖人之道。
念至其中某句,他點了一名偷懶打盹兒的半吊子,問道:“‘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注】,你來說說,此句何意。”
零榆見那半吊子半天不吱聲,偷在心底嘲笑。
講堂上的錢老頭仿若察覺到了什麼,側頭往窗外看去,稍一再擡眼便會發現樹上的零榆。
零榆屏氣緊張起來,見錢老頭又将頭轉了回去,這才松了口氣。
一課至此,零榆跳下樹,偏又見周圍場景變換,化作一片亂墳崗,而他身在長生店前。
長生店木門大開,無聲地迎着他入内,零榆駐足片刻,轉身欲要離去,誰知裡頭傳出嘶啞的聲音,“沛奴……怎不進來坐坐……”
零榆頭也不回地往亂墳崗外走,卻陷入其中無法逃脫。周圍風聲大作,時而像嬰孩啼哭,時而像野鬼索魂──
“救我──救救我們──”
尖利刺耳的求救聲從身後傳來,零榆隻顧低頭逃離此地,徑直撞上一個人。
此人骨瘦如柴,玄色鬥篷下露出的臉仿若枯骨,一雙眼珠子死死盯着零榆,陰森森地笑道:“如此根骨竟讓我遇上了……做我徒弟如何?我保你不死……”
零榆擡眼狠狠盯着此人,生生從嘴裡擠出一句話,“那他們呢……”
眼前人倏地笑了起來,拎起手中小孩的後脖頸,在零榆眼前晃了晃,“他們……當然是死了啊──”
隻見那小孩垂着的腦袋緩緩擡起,露出一張滿是血痕的臉,直勾勾地看着零榆,傻傻一笑。
笑得零榆脊背發涼。
零榆雙拳緊握,隻見周遭地面浮起縷縷黑氣,将衆人裹挾其中。
就在此時,一道天雷劈了下來,零榆雙目一閉一睜,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還在夢裡嗎?
零榆大口喘着氣,然而意識到自己還睡在謝生房内的矮榻上時,他盡力平複着氣息,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