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有意拖沓還是傷勢當真好得慢,零榆硬生生在這客棧裡賴了十多日,直到他覺得下床任意活動都不會渾身疼了,才哼哼唧唧地答應顧望早日離開此地。
但自百宮城往西出城就是塘莊了,零榆倒覺得不必那麼急。于是在說好出發的前一日,零榆還拉着謝生在百宮城裡溜達。
那日謝生引天水,毀了地宮,乾坤台也塌了,隻剩一個不高不矮的天昏山在重重震顫後安然無恙地留在原處,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城裡一如往日那般,不冷清也不熱鬧,該燒香求神的燒香求神,該擺攤做買賣的就擺攤攬客。
零榆走到一處賣玉佩挂件的攤子前,正是初來百宮城時看中的那個攤子。
“喜歡麼?若是喜歡就買了。”謝生道。
零榆意味不明地看了謝生一眼,而後對那擺攤的大娘問道:“大娘,這玉佩怎麼賣?”
大娘笑臉相迎:“十兩銀子。公子,别看這玉佩小了些,這是上好的羊脂玉,别處瞧不着的真貨!”
這街邊擺攤賣的能有什麼真貨,零榆瞧了瞧這指頭大小的玉佩,心裡隻疑惑這百宮城百姓看着不事農桑,不務正業,也不知哪來這麼多錢,隻好笑着回道:“我可不懂行,大娘可别蒙我!我一外行人瞧這上頭的繩子看着挺别緻,襯得這玉佩都好看了許多......”
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這繩子是老身編的,祖傳的手藝,單賣無人賞識,倒是被公子瞧了去。”
“好物配好物嘛,”零榆胡扯道:“不知大娘可否将這手藝傳授與在下?哦,在下也有一條珍貴的編繩,可惜被人割斷了,不知去何處修補,隻好四處尋找更精細的編繩......大娘若是願好心相授,在下單付您繩子的價錢。”
這怎麼聽都像是虧了,擺攤的大娘想了想,而後可能是看在自家手藝被人賞識的份上,便答應了,“從身後那條巷子往裡走到頭,再向左拐,走到第三個門進去,裡頭會有人教你的。”
零榆道了謝,拿出之前從謝生那得的銀錢,給了大娘二兩銀子,拉着謝生往那巷子走去。他邊走邊問道:“我還挺好奇,謝公子哪來這麼多錢?”
謝生道:“之前救治過一個富家人,他便慷慨予我些銀兩,推拒不得,便收下了。”
零榆想了想,心裡知道那必非尋常病症,不然如此大的好處誰不是擠破了頭想要,隻是都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
兩人進了一戶人家,隻見有些殘破的小院中坐着個編繩的婦人,一問才知是那擺攤大娘的兒媳。
小媳婦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待了一番,還叫出了夫婿一同待客。
大娘的兒子竟是受了舉薦的士子,正為年末在中城東興宮的察考做準備。可笑這百宮城的士子也是聽天由命,由璇玑處主司占算才得舉薦,即便往後無需神女祭天,璇玑處也依然是百宮城人心所向。
小士子坐在妻子身邊溫書,妻子取了絲線遞給零榆與謝生,耐心地邊教邊編起來。
“這根線繞到下面,不要松,與下面那根線再一同繞上來......”謝生一邊聽着小媳婦講授,一邊纏着手裡的線繞上繞下,最後纏了滿手。
零榆看着謝生有些窘迫的模樣,笑道:“謝公子上可行醫治病,下可養花伺鳥......竟也有不會的東西。”
謝生依然努力地與色彩斑斓的絲線做鬥争,聽零榆取笑自己倒也不惱,好在零榆有些分寸,沒再調笑他:“銀花樓的小桃以前也愛玩這種編繩,不過是為了送心上人當手飾,我陪她編過幾條,或許這才編得順手了些。”
好心的小士子放下書,笑着上前幫謝生從滿手絲線中解脫出來,而後替他接着編了一段才交給謝生。
謝生道了聲謝,隻聽零榆問道:“公子也會編繩?”
小士子點點頭,“畢竟是家傳的手藝,小時候也跟着我娘學過。”
屋外傳來小孩嬉鬧的聲音,直到有個小男孩推開院門時,零榆才聽清了那些小孩口中的話:“百宮城,千香焚,凡身浴火與天昏。神女裙,萬人尊,一骨成灰定乾坤……”
“皓兒,你又去哪玩了?”婦人擡頭看了一眼那孩子,探頭往他身後望去,“這些孩子怎麼還在念神女謠?”
那個叫皓兒的小孩一點不認生,見家裡來了兩個陌生男子也不在意,就隻是乖乖地往他娘身邊跑去,“我都跟他們說啦,以後沒有神女了!他們說隻是念着玩玩罷。”
零榆收攏最後一段絲線,靈巧地打了個結,而後才擡眼對那個圓滾滾的小男孩颔首一笑,小男孩也笑嘻嘻地回應他。
婦人雙手拉着線,于是用手肘戳了戳小男孩的小肚子,跟他說:“你去外頭看看你阿婆,她若是快收攤了就來告訴我,阿娘還得去做晚膳。”
小男孩乖乖地點點頭,對零榆和謝生還行了一個略顯笨拙的禮,而後蹦跳着出了院門。
婦人無聲地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對誰說道:“這都延續了千百年,忽而不用神女祭天了,竟似個玩話......”
零榆順口問道:“千百年?那千百年前又是如何?”
婦人低頭收拾着絲線,看也不看他,隻是說道:“相傳千百年前這天昏山上有塊石頭,據說是女娲補天落下的,後來不知是哪個天殺的把那塊石頭偷走了。結果天地驟變,黑雲四起,原來是那神石下鎮壓着東西,為了平息天怒,才有了神女祭天。都說那塊神石比人還大,也不知道那損陰德的人是怎麼偷走的,害得百宮城多少女子身死乾坤台......”
零榆看向謝生,原本低頭一心纏絲繞線的謝生仿佛感覺到他的目光,便擡頭看着他,而後無奈地搖搖頭。
竟還是件連這半神半人都不知道的事,零榆兀自輕笑了一聲,走到了謝生身旁替他将那根編得别别扭扭的繩帶收束起來做了個結,轉頭對小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夫人能否再贈我一條福繩,拿回去再讓我學習學習?”
這編繩其實是用來祈福的,隻是百宮城裡的百姓大多都會編繩,即便編得再精巧也難賣出去。婦人很慷慨地将手中這條新編的遞給他,卻見零榆又給她了一兩銀子。
婦人有些高興,甚至還想留這兩人一道用晚膳,但被零榆婉拒了。
零榆出了門後拉過謝生的手,将手中那條自己編的福繩系在了謝生手腕上,頭也不擡地說道:“先前你替我求了一條福繩,我也贈你一條。既投胎做了凡人,總得有點煙火氣,整日一身素看着就不近人情......”
謝生沒計較零榆拿着自己的錢給自己獻禮,又聽他問道:“那五枚銅錢呢?”
謝生愣了一下,才把銅錢拿出,隻見那五枚銅錢有四枚煥然如新,僅有一枚才像從土中挖出那般蒙塵。零榆視而不見這五枚蹊跷的銅錢,隻用另一條福繩将五枚銅錢串作一串,再将其還給謝生。
謝生卻突然問道:“你不問我因何被貶下凡麼?”
零榆擺了擺手,漫不經心道:“知道又能如何?反正我也幫不了你。不過——我倒是能同你去尋這最後一神之力。”
謝生擡眼道:“你怎知......”
零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謝公子自己告訴我的,難不成你不記得了?”
謝生搖頭,他屬實是想不起來自己何時透露過五帝錢之事。當初重逢救下孟娘前,他便在北辰峰與南方的不龜山尋到了火神與水神的助力,後來為了中位之神的下落去求助天師,去了東邊的蘭城尋瑤章令。一開始槐安并不支持他以五帝之術壓制天煉星,隻道等他集齊了其他四神之力方能将屬木之神力交予他,然而峪安村一事機緣巧合下改變了槐安的想法,便予他一力——莫非是那時......
零榆笑而不語,轉身上街繼續逛去。
謝生垂眸看着手腕上那由各色絲線編成的福繩,垂手将其掩在了袖中,快步跟上零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