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雨雪參半。
攬勝街裡辦了場燈會。雲祥縣有頭有臉的人物紛紛擺了排場過來,繡樓、胭脂鋪子、書堂、玉器行……無一不是敞開了大門殷切迎客,連同臨街的平頭百姓,也各自挑了擔子出門,賣着糟豬頭、魚鲊以及鹵梅水,并一些鮮湯熱乎兒的元子,穿梭在人群中,趕着過節。
各家各戶說着喜氣,又是求福的,又是顯擺的,就連頂着籮筐走街串巷勉強維持生計的小販,也說過了年好運氣,賺了筆小錢。
誰讓這是過節呢!
易辭晚頭抵在馬車内的坐闆上,拍浪兒似的,一波又一波地晃着。
可巧,誰不是好運氣,大過年的,被人給綁了,甭提像隻螃蟹一樣捆住四肢,嘴裡還塞了塊臭布巾子,也不知打哪兒撈的,上頭還幹着泥巴,縱是犯着惡心,在這逼仄的空間裡,那也隻有吐在嗓子眼兒的份。
何況這布巾子裡參了些不幹淨的東西,每呼吸一次,喉腔便如同糊了一層膜似的,她憋着一口氣強行沖了好幾次,聲音卻越發喑啞。
易辭晚在馬車裡扭了幾下,一路不得消停,使勁的哼哼、蹬蹬,奈何沒甚效果,那點微不足道的動靜全然淹沒在塵嚣裡。
綁匪雖手生,可也曉得在馬車前頭抱隻公雞,任她如何掙紮,外頭聽起來,也隻當是那公雞在低鳴,她緩了緩,被鼻腔裡急促而出的白霧糊了視線,不由别過頭,停下動作養精蓄力。
“鐘二哥!你們這是要趕路呐。”外頭有人攔車,是個年輕人。
原來姓鐘!易辭晚蹭着膝蓋往前移了三寸,想要拿頭去砸前側的坐闆,隻要能叫外頭那人聽出不對勁,說不定就有機會發現她。
綁匪在前頭拽了拽馬鞭,他不敢叫馬車真正停下,手上使了勁兒,馬兒受牽制拖着馬車兩邊來回不斷地晃着,笑答道:“替東家送一批貨,急了些,況且山裡雪越來越厚了,得趕着封山前回去,不比你家住在鎮上。”
公雞在他懷裡撲騰着,他說話聲音打着顫,略失了幾分底氣。
“這倒也是,聽說你家那小的前兒個沒了,唉……”那人不疑,一聲長歎,聽着聲響像是往馬車旁過來了。
易辭晚心中一緊,忙扭頭盯向車門。
來人卻隻是在車前晃了晃,遞了些東西過來,柔聲道:“嗐!這年頭日子不好過,剛包的烏麥燒餅,給你家大的帶回去,開春了帶到鎮上來看看,糧行李家正招半大小子呢!說是留着做護衛,萬一不成也能學個一招半式的。”
鐘二哥似有些心動了,窸窸窣窣地将油紙包緊,朝人拱了拱手,“這都是命罷了,誰又鬥得過老天,這餅……改明兒我定還你,算是我借的。”
“這哪成啊!”
“不成,那便不要了。”
易辭晚眼前虛影微晃,察覺舌根有些許麻木,猜到是藥效發作了,外頭兩人推搡起來,不知是誰的胳膊碰着了車門,透了一點光進來,照的她心裡頭發麻,着急弄出點動靜。
随即,一隻手麻利地勾上門環,将門合緊。
鐘二哥憂心馬車裡的人被外人瞧見,咬了咬牙,還是将烏麥燒餅塞回去,“家裡人還等着呢!我就不同你耽擱了,下回進鎮子,我提些山上的好貨,到你家下酒。”他甩下馬鞭,也不待那人回答,一門心思往外趕。
馬車一路奔出鎮子,易辭晚聽着外頭的聲響漸勢微弱,反襯得輪軸腐舊地沉吟更為刺耳,随着車内愈發颠簸,她估摸着此刻應是出了官道,正向着山間行駛。
雖不知對方欲将她帶往何處,但這鐘二哥隻是拿錢辦事,得手時還連連向她道歉,說是沒有害命的想法,然而身陷險境,綁匪的話卻也當不得真。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外頭起了大風,寒氣從縫隙中滲入,易辭晚此刻幾近昏厥,反倒是激起了點兒意識來。
“是這兒沒錯。”鐘二哥停了馬車,将拴在一旁的公雞解開繩子,遞給前來接應的同伴,吩咐他将馬栓上,扭頭敲了敲車門,這才輕輕推開一條縫來。
他滿身的雪,特意拿布遮住了口鼻,恐是怕被她瞧見了長相日後尋仇,隻别開眼,勻了口氣道:“易姑娘,我就送你到這了,過會兒會有人來接你,”他伸手替易辭晚扯下步巾,繞到公雞脖子上,猶豫着方又說:“姑娘莫要記恨我,實是我對不起你……”
易辭晚咬着牙,始終沖不破麻木的嗓子,卻又執着的想記住他那雙平平無奇的眼睛,便用左肩支撐着擡頭,努力打量,鐘二哥謹慎地退了退,一邊躲閃着她探尋的目光,一邊忙着收拾東西,窸窸窣窣裹起一團包袱。
這一路擔驚受怕的捱過來,全副力氣都用來留意着外頭的動靜,驟然間停頓下來,易辭晚便愈發恍惚了,眼前一幕幕逐漸旋轉,她不時閉一閉眼,默數着鐘二哥透過布巾呼出的一息又一息長霧。
眼見他收拾完最後一點東西,毫不留情地跳下車,易辭晚抽搐似的晃了晃頭,那堪堪懸挂着的發簪終于舍得松動。
“啪嗒!”一聲響。
外頭的人聽見了,果然探身進來,拿中指摸索,尋走了那支發簪,塞入懷中。
易辭晚長長呼出了一口氣,能做的都做了,餘下的隻不過是放平了頭等待最壞的結局。
“二哥!”栓馬那人打斷他,鐘二哥還沒挪腳。
随即他回頭一瞧,眼神往馬車側方瞥了眼,忽而變了臉色,接着便有一陣細碎的咯吱聲從兩邊圍了上來。
是踩雪的動靜,且人數不少,易辭晚張了張口,想知道是否是他口中前來接應的人,可鐘二哥顯然是慌了,迅速拉緊車門。
“打哪來的,在這裡做什麼?”聲音略微稚嫩,倒不顯得怯場,估摸着是個少年。
“管他們是哪裡來的,怕是衙門的探子,先抓了再說!”從旁又一人道。
“各位好漢,我就是個過路人,年節遇雪怕誤了路程,趕着回家。”鐘二哥見來人氣勢洶洶,心下暗道不好。
易辭晚下颌僵如頑石,嗓子也調不動一絲勁力。
聽着動靜,應當不是一夥人,顯然有幾分忌諱官府,此刻并非求救的絕佳時機,她别了别身子,馬車裡也沒什麼躲的地方,隻盼着對方别推開那扇門,就算是撿了天大的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