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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風雪斑駁,寂寥無限,雪粒橫沖直撞地刮蹭着臉頰,在屋檐下幽怨地呼嘯。
盧崇喝幹了粥,也吹麻了臉,胡椒的辛辣逐漸化為一陣暖流,他回到正堂的時候,桌子上的碗碟已收拾得幹幹淨淨,衆人早已各自窩回房間補覺。
正堂裡隻剩下在酒架前徘徊遊移的言知确。
他輕手輕腳上前,從架上提了一壇酒下來,一巴掌拍在壇子上,沖言知确爽朗一笑,“言二哥,來一席!”
“我從不飲酒,”言知确認真道,卻調轉步子請他往桌前一聚,這算有心作陪的意思。
盧崇自然卻之不恭,到櫃台前翻出一隻缺了口的酒盞,一同擱置到桌上,啟開封口閉目縱情深吸,濃烈綿長的酒香氤氲而出,在鼻間缭繞。
他心滿意足,斟了滿滿一盞,随即小抿入口,有意品鑒。
帶着滿口清冽,盧崇閑談似的說起,“言二哥,方才提起我那三個徒兒,叫我想起了一樁舊事,說來你也許會笑話,”他屈指敲擊桌面,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我那時瞧那三個孩子命苦,有心想為他們改一改運道,便去求了街口一位極富盛名的算命先生,為他們三人改了這金缽、銀鑼、銅錠之名,以金入名。”
言知确耳畔飄來一縷酒香,注意在那一聲算命先生上停留,遲疑問道:“盧護衛是在何處遇上的那位算命先生?”
“我正要說起呢!”盧崇放下酒盞,語氣格外嚴肅,“這位先生一貫在攬雲街街口石榴橋頭擺座,時辰不定,要想遇見他多半得看運氣,我這人呢,最是癡迷這蔔卦算術一道,是以常去他攤子前光顧,這一來二去也便熟識了。”
“這位算命先生姓言,最是好酒,說起來我二人也算是酒友,”盧崇提起這話時眼底滿是愉悅,指間撥動酒盞,有意無意地轉動着,擡眼時夾雜着期待,又仿佛有幾分猶豫,“隻可惜,我已是數月未曾見過他了,不知他去往何處,言二哥,你也姓言,我記得言姓并非大姓,所以我私心想問問你,你可認得那街口的算命先生?”
攬雲街口,石榴橋下,姓言的算命先生……
言知确呼吸一滞,難以抑制的悲痛沖入肺腑,他不由捏緊拳頭,恍惚間腦中浮現一道格外親切的呼喊。
“小子啊,男子漢大丈夫,自當心胸闊達些,小老兒我新買了一壇好酒,你要是心裡頭不爽,不如來陪我喝一杯,”言老伯撅着屁股從地窖裡提上一壇巴掌大的酒壺,心肝寶貝一般朝他招手。
“唉——這酒可是好東西啊,咱們冬日裡被褥薄,喝酒可以暖身的!”
那時候,言知确最是厭惡酒氣,總是使壞挑土将他的酒壇子埋在地窖裡,言老伯從未苛責,反而說這埋起來的酒更香
是的,他從前從不飲酒,但在那老頭子離開後,他将屋中所藏的各色好酒盡數飲了個幹淨,半滴也沒留下,他就是想着要氣一氣那老頭子,氣他不告而别,連個盡孝的機會也吝啬給予。
若是他還在人世的話,應該會心疼地跳腳罷。
“我大約猜到了,”盧崇喃喃道:“我想過他也許會遠行,就像他提到他年輕時候遊覽山川時的模樣,但他一句也未交帶,就那般憑空消失了,以他那般年歲,除了壽終正寝,其實也沒有别的理由罷。”
言知确緘默不語,将他面前的酒盞拖至身前,自酌半盞,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漫長的沉默過後,他垂首緩緩點了點,承認了他的猜測。
“他于我而言,是師父,也是父親。”
本就不夠牢固的支撐轟然倒塌,盧崇整個人便像是洩了周身力氣,肩膀沉沉塌陷,陷入冰冷麻木的束縛中,随即,他自嘲似的輕笑出聲,“我幾番求學都不成,怎麼,你二人既為父子,他那一身本事竟半點也沒學得,反倒是上山做起了土匪勾當!”
說完,他劈手奪過酒盞,到櫃台上又取了一隻酒盞過來,咕噜噜滾到言知确手邊,提起酒壇傾倒,酒液潑灑溢出酒盞,逐漸蔓延至桌沿,他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言知确擡手按住壇口,往上擡了擡,說道:“我因故外出未歸,是闵家人為他收屍,湊足了銀錢安葬,于情于理我欠他們一份恩情,占山為匪隻是威懾,可保四下無人侵擾,他們沒有戶籍生存不易,若我無法為他們辦得戶籍,至少……至少還有招安這條路可行。”
“招安?”盧崇簡直難以置信,“若是走這條路,你是要造反,以何名目,又有幾人?稍有不慎,落個斬首示衆的下場,你就不怕先生泉下不得安甯。”
言知确語帶譏诮,“這不過是下下之策,如今有了易家相助,我自然洗心革面,能求穩妥自當慎重,可若不能,我别無他選,朝廷不日便要征調流民遠赴邊境擴充兵吏,那些流民的下場是什麼,你當是有所耳聞。”
外走強敵環伺,内有水患肆虐,内憂外患,朝廷國庫虧空,便想了這征調流民充軍的法子,雖應承些許微薄補償,但州縣官吏中飽私囊官官相護,已成死局,若他以此為由收攏流民,恐怕亦是一呼百應。
“原是如此……”盧崇嘀咕了兩聲,正欲勸說一二,餘光卻瞥見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