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欄眺望,宋寶媛懶懶地趴在涼亭靠背上,半睜着眼睛,任清風将她的長發吹散。
在她手心的酒葫蘆已經空了大半,令她身上彌漫淡淡酒香。
零星幾個人穿過涼亭,都未引起她的注意。
宋寶媛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一直将腦子放空,不願多想。
可即便如此,時間也難熬。
“這位夫人。”
年輕姑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宋寶媛慢了半拍才有反應,回頭見到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有事嗎?”她平和問道。
小姑娘生了張讨喜的圓臉,瞧着沒什麼心眼,笑眯眯道:“我家郡主在對面亭子裡賞玩,有些無聊。見夫人您獨自在這待了許久,也無所事事,便差我過來問問,可願去與我家郡主手談一局?”
郡主?宋寶媛詫異,朝對面看去。
京都城裡的郡主隻有兩個,除了睿親王府那位還未滿三歲的小郡主,就隻有魏王府的琉安郡主。
“可是……”宋寶媛些許茫然,“對圍棋,我隻略懂一二,不善技藝。”
“那最好不過了!”
宋寶媛:“?”
小姑娘後知後覺自己過于興奮,抿了抿唇,“解悶而已,我家郡主沒那麼在乎輸赢的。若是夫人願意,還請夫人移步。”
郡主相邀,她哪有拒絕得份,宋寶媛心想。
她沉默地跟着小姑娘穿行長長的廊道,走進對面涼亭。
“郡主,奴婢将人帶過來了。”
“臣婦見過琉安郡主。”
涼亭中央,掌心托着臉的婦人将來人打量,她身着雪青華錦,發間金钗奪目,氣質雍容,此刻眸中些許困惑。
“自稱臣婦,那便是官眷。”琉安修長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老早看見你我就在想,能來這的,非富即貴。我也算愛熱鬧,大大小小的宴啊、會啊去得都勤快,這京都城裡的官眷多少都有個印象啊。尤其你這臉蛋,我若見過定有印象,可為何就覺得你如此眼生呢?”
宋寶媛垂首,“臣婦甚少露面,與郡主應當是第一次見。”
“是嗎?”琉安眯起眼,“報上名來。”
“臣婦姓宋,家中郎君,任大理寺少卿。”
琉安愣了愣,蓦然勾起唇角,恍然大悟般笑道:“那你豈不就是那個……挾恩持報,搶了盛閣老他嫡孫女男人的商戶女?”
宋寶媛:“……”
果然,外面就是這麼傳她的,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仿佛找着天大的樂子,琉安興緻盎然,邀請道:“坐。”
宋寶媛渾身不自在,卻沒有拒絕的餘地,沉默地坐下。
“聽說被你搶了姻緣的盛家女,到現在還沒嫁人呢。”
“……”
*
傍晚,已經洗幹淨滿身泥的江承佑在湖邊,坐在小闆凳上,手裡握着小魚竿。身旁,換了一身粉衣裳的江歲穗與他并排坐,手裡還拿着一串冰糖葫蘆。
後頭六安緊緊盯着他們,防止他們掉湖裡。
陪在他們身後的江珂玉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隻因瞧見巧月跑了回來。
他低聲問:“夫人找到了嗎?”
巧月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與此同時,從另一邊着急忙慌趕回來的巧銀氣喘籲籲,說不出話,隻能擺手表示自己一無所獲。
“二哥你别急。”盛绮音在旁安慰道,“宋姐姐又不是小孩子,這山莊地廣,她許是走遠,或是迷路,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你還有臉說!”巧月暴脾氣,焦躁讓她忘了身份,直接暴喝,“我家夫人是你帶走的,你倒是一個人好好站在這裡!”
“我沒想逃避責任,但眼下不是找宋姐姐要緊嗎?待她回來,我定會好好賠罪。”
盛绮音面上愧疚,忽又垂頭道:“二哥對不起,我……”
巧月見她這模樣就來氣,“你還委屈上了?”
“好了!”江珂玉冷聲打斷,低聲吩咐,“先找人。”
巧銀上前拽了拽巧月的袖子,低聲提醒,“找到夫人要緊。”
盡管生氣,但眼下的确不是計較的時候,巧月跺了跺腳,轉身小跑離開。
江珂玉不再原地幹等,交代六安看顧好在釣魚的兄妹倆,便親自去尋人。
幸好兩兄妹的注意力都在魚竿上,沒有發現爹娘都不見了。
天色已晚,山莊裡遊玩的人走了大部分,隻剩零零散散的人還在晃悠。
怕天黑真的會出事,江珂玉的步伐越來越焦躁,逢人便打聽。
終于,途中遇到個像賣葫蘆的小孩,他給了銀錢後着急道:“請問,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個頭大概到我肩膀,穿着天青色的裙衫,長得很漂亮的女子。”
小孩愣了會兒神,似在回憶,慢吞吞反問:“她是不是還有個綠色的荷包?”
“是!你見過她?”
小孩點了點頭,“我今日賣的第一壺酒就是她買的,在亭台水榭那邊。不過,那還是上午的時候,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了。”
“亭台水榭?在哪裡。”
小孩指向身後,“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到,但走過去的話還挺遠的。”
“多謝。”
江珂玉還沒來得及聽她後面那句,已經邁開步子,朝她所指奔去。
夕陽西下,餘晖灑落湖面,緻使波光粼粼,令人眼花恍然。
亭台水榭中空蕩蕩的,唯有一女子坐于長椅,倚靠亭邊,食指上纏了根紅繩,吊着個葫蘆,挑逗湖面冒頭的錦鯉。
數步之外的江珂玉腳步頓住,久久注視。
他的夫人,此刻三千青絲散落,垂于湖面。姣好的容顔落上夕陽的餘晖,眸眼迷離,面生紅暈。
身無配飾,卻如此嬌媚。
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眼前漸漸蒙上一層陰影,宋寶媛緩緩擡眸,扭頭看去。
逆光而來的男子長身玉立,模樣……煞是好看。
恍惚之中,宋寶媛想起初次見面,六歲的自己坐在台階上用蠻力拆解九連環。忽然聽到阿爹喚她,她猛然擡頭,瞥見了逆着光站在門檻邊的江珂玉。
阿爹說:“從今往後,你要叫他哥哥。”
六歲的她不識字,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隻有好看。
突然擁有了一個模樣如此俊俏的哥哥,她驚得掉了九連環。
後來無數次,哥哥從書院回家,婢女提前支會,她會抛下手頭所有事情,跑去門口。
不是迎接,是偷看。
她躲在檐柱後,偷偷看哥哥跨過門檻,走過長廊……
九年兄妹,六年夫妻。
她就這麼看着他,等着他,滿懷期待地度過了十五年。
江珂玉心中詫異,但并未表露,怕她誤以為是責怪。
所以他走近時,隻是語氣尋常地問:“你喝酒了?”
“嗯。”宋寶媛回過神,扶着檐柱慢慢站了起來,“一點點。”
忽有風來,她散落的長發飛舞,遮了臉。
江珂玉恍神片刻,下意識伸出的手有些無措,“你的發簪呢?”
不止簪子,宋寶媛的發钗、耳墜、手镯、荷包……除了衣服,身上所有東西都不見了。
但多了個葫蘆。
“輸掉了。”宋寶媛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