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沉下,陶埙的聲音緩緩推進,不知何時一切樂器的聲音都消弭了。霎時如銀杯落地一聲,大鼓短笛琴埙和鳴,此起彼伏。正亢奮的樂聲中,一隻白色大袖掃過,眼前已是大好白晝。熾烈的篝火四周,面相粗犷的豨戎女人繞場起舞,場地邊酒桌處時時傳來喝彩聲。
隗和與侍從們率先進場,豨戎侍女引導隗和在僅次單于席邊上的台陛坐下,虞招作為心腹得以在側旁台下就座。武士的贊拜聲中,戎人各部小王紛至沓來。始呼戎部小王由斯、無終戎部小王牟而、陸渾戎部小王卻彊、翳徒戎部小王粟各、嘲今氏義渠戎部酋長休邪、嘲今氏大荔戎部酋長渾屠皆已到場。
重奏歡樂激昂更甚。
“狄獂邽冀部北原大王報爰到!”侍衛高聲贊拜。
“呼衍部小王不事到!”侍衛又贊拜。
“蘭部小王敗餘到!”侍衛再贊拜。
太子隗和向大門看去,隻見一位兩丈上下,鴉青鳄皮,身穿泛着藍光的黑魚皮短衣、血紅裙子,腹部系着赤銅獸頭腰帶,腰以下長滿紫檀色長毛的巨人,神氣高傲的走進場來。那巨人下身像蛇一樣扭動,長毛間露出一條粗尾巴,兩名嘲今氏小王緊随其後。
“那人是誰?”隗和小聲問。
虞招正仰着臉,好奇瞧看,嗯了一聲趕緊答到:“狄獂邽冀部的王,四十多年前該部先王與豨戎訂立盟約,向單于稱臣,”虞招又伸長脖子望了望,“在商方就聽說豨戎單于不是很管的住他,看來是那麼回事。”
“哦。”隗和心不在焉的答道,仍是一臉好奇看去。
雖然是在節慶會場,但隗和看到逐漸靠近自己的龐大身軀還是不禁發怵。虞招偶然察覺到太子的窘迫,于是三指托起酒碗,裝是敬酒,走到太子身邊,握住隗和的手,說:“臣常在太子身側侍奉。”隗和看到虞招,勉強笑了一下。
報爰已近在眼前,隗和細看才發現他的下身長毛間掩藏着六隻利爪,面頰上兩隻牛角似的長牙穿出。
“請大王這邊就座。”侍女說道。
隗和看着報爰在戎人諸王席位前停下,像是沒聽到侍女的話一樣,巨大的身軀如廟宇大殿椽柱,在自己咫尺前矗立,仰頭才能看全他的半身。無論如何,當巨物迫近身邊,必定令人心慌,而若是發現巨物随呼吸微微起伏,則格外可憎。被巨人上半身久久霸占視野,自己喉嚨咽下口水已是不值得覺察的小事。隗和從報爰側後邊看着他巨大的腮颚上鴉青色皮膚随肌肉咬合扭動,突然,報爰扭頭,怒目看來,兩人五目相對;眼前報爰的身影出現重影,隗和頓感全身皮膚麻漲,以至于場上樂聲喧天,卻無暇聽見,不知自己已經五官閉塞,隐隐覺得好像一衆戎王目光皆向這裡投來。
“請您喝一些甜酒吧。”虞招摸到手中太子皮膚稍涼,緊緊攥拳,于是說道。
“啊?啊。”隗和連忙抓起酒碗,一飲而盡。
“哼。”報爰厭惡地将頭扭開,朝着對面的席位走去。
“您和他有什麼過節嗎?”虞招問道。
“嗯?”隗和将嘴邊酒碗放下,露出三隻睜大的眼眸,眉頭挑起,搖搖頭,“不知道。”
“興許是他與鬼方有過節吧。”虞招輕撫太子的手,然後輕輕拍了兩下,就起身走下台陛。回到位子後虞招猛吸了兩口氣,感到肋間僵緊,心跳仍快。喝了一杯酒後,虞招竊以眼角餘光察看了太子,确定已然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又是如銀杯落地的一聲,衆人皆如醍醐灌頂,朝正席看去。
“大單于到!”
豨戎單于毐徦戴着金鹿頭箍與其阏氏從側邊出現,走上台陛,在立南朝北的位置盤腿坐下,一時樂聲雀躍而高雅。單于毐徦向左手邊席位上的太子隗和報以微笑,點頭行禮,隗和也揖手還敬。大單于又向狄獂邽冀王報爰在内的九位戎王一同行禮,戎王們紛紛回禮,隻有報爰閉上眼睛,輕輕前後晃了兩下腦袋,才睜眼向大單于低頭彎腰答謝。
侍衛們傳示全場肅靜,于是單于毐徦高聲說道:“大單于的順民們,難道你們還沒有聽到夏蟲已經開始鳴叫嗎?為什麼還不開始慶祝節日?既然你們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就讓本單于用這杯酒來告訴你們吧!”說罷,毐徦舉起酒杯,仰頭鲸吞,然後将空杯高舉向衆人展示。
“好!好啊!”場内掌聲雷動,在場所有人也都開始舉杯慶賀。
于是樂師又重新奏起音樂。當舞女随着舞蹈編排,縮聚在篝火旁,像紅菊綻放一般下腰甩飛長袖時,一隊騎着高頭大馬的豨戎壯年男子從一側進場,繞大圈奔馳。馬上男子們全都仰卧着,将手中粗陶酒碗伸向觀衆桌席,粗着嗓子用豨戎語吆喝道:“酒!酒!”于是席位間的觀衆也紛紛扯着喉嚨答應:“好!”随即擡起酒缶,徑直潑向面前一個接一個蹿過的騎手。一時間酒水四濺,珠滴紛飛,折透金芒爍爍。騎手在馬背上輾轉,一邊飲酒,一邊變換着各種困難的姿勢。酒水一旦飲盡,騎手就呼号一聲:“着了!”旋即将空碗朝着正對面隔着老遠的騎手扔去,對方就立刻接住,然後再向觀衆讨要酒水。騎手們照預演依序飛碗,觀衆無不看着拍手稱贊。場中舞女也應和場面,舞弄簡短而有力的手部、腰部動作。
“哈哈,好啊!”大單于拍手贊歎道
“欸,哈哈,”大單于朝着隗和擺擺手,似欲言尚未想好,“太子啊,太子,呵呵。”那邊隗和正一臉笑容,出神地看着場上“飛碗舞”,以至于單于連喚兩聲才回過神來。
“呵呵,“單于怯笑道,”你看這孩子,哈哈。“單于笑着對身旁的阏氏說,阏氏也慈愛的笑起來,向隗和看去。
“單于有什麼吩咐嗎?”隗和行禮道。
“太子啊,”單于道,“呃,這節目,可中意啊。”單于脖頸稍伸,眉毛擠出額頭皺紋,嗓音低沉渾厚地關切道。
“感謝單于厚愛,舞蹈很精彩,食物也很可口。”隗和答到。
“啊,哈哈哈……”單于笑起來,“來來來,來單于這裡坐着,這高,看得,更清楚。”單于讪笑着,仰了下頭。
隗和霎時有些慌了手腳,被單于的熱情裹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了片刻才趕忙向側旁台下虞招尴尬地看去。
虞招正将酒碗送到嘴邊,聽到單于的話頓時止住,細長的眼睛瞟了瞟,不會兒又看到太子朝自己投來局促的目光,于是假笑道:“哈哈哈,承蒙單于厚愛,外臣替我家太子謝過單于。隻是太子雖然尊貴,但畢竟是個孩子,舉止沒有分寸,外臣就鬥膽替太子謝過單于美意,免得太子舉止無度,擾了單于興緻,更難面折損大單于威嚴;況且大單于以寬愛對待太子,太子又豈能不以禮回報?就請外臣依禮辭謝單于,來成全大單于的仁德吧。外臣敬大單于一杯,單于請随意。”說罷,虞招一飲而盡,向單于行禮。
“哦——對對對,”大單于算是接下虞招給的“台階”,笑道:“大夫為事妥當啊,這杯酒本單于為大夫喝了。”喝罷,單于用手魚際處一抹嘴唇,抹掉了表情,一臉平常的繼續看着節目。
戎王們輪番向大單于敬酒,說着恭維之詞。場上摔跤、射箭、烤全羊等節目活動,循序進行。漸漸地,三足金烏在西邊的峰巒間失去了蹤影,于是豨戎人就在場地内點上火把,繼續歡慶。此時不論王公貴戚還是貧苦牧民都多多少少帶着醉意,席位間大小戎王東倒西歪,肆意喧嘩。隗和年紀尚小,喝了些酒,又坐了一天,覺得有些乏力。虞招摸摸臉頰有些發燙,想必酒勁已經上頭了吧。
“太子,”大單于說道,“太子這是怎麼了?無聊了吧。”
隗和正兩隻胳膊摁地撐住後仰的上身,兩隻腿曲放在一側,聽到單于叫喚自己,于是便睜大水靈靈的眼睛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