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大雁飄落在江渚之上,一團麻雀則自江渚嘩起,漸漸散開如一張細緻絲帛大網罩住樹林陰天相接一處。子烏站在船頭縱目四面寬廣的水域,若不是知道正身處逆泯江而上的船内,真的會以為自己漂泊湖沼之中。
船隻前方不遠處一隻老鷹悠然盤旋,波浪層層切過船底,轉眼即逝,然而四方灘頭水泊卻與船似乎永遠相對不動。
“怎麼?想君夫人了嗎?”從籲走到欄杆邊,也望着遠處。
子烏看了眼從籲,見他壯實的肚子将褐色直裾撐的如梨子一般,腰帶與衣服間裹了一圈彤紅白斑鹿皮,身後名為提土的獸角魚皮彈弓從弓套裡伸出一半,腰側挂着役使畜牲的鞭子,從籲自言是祖傳之物,用導窾山山火後不死的樹木做柄,窮奇筋為鞭,凡是生靈,被抽打必定會心生恐懼,所以喚作導窾之策。
子烏沒有作答,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想着不知此時銅蟲正在做什麼。
自從婚禮以來已過去二十一天,實際上原本九月初子烏便躊躇滿志叮囑幾人婚後十日即出發,不要臨時生事,耽誤了大事。可婚禮後,臣子們都已做好遠途的準備,反倒是子烏自己完全沒想到心中對妻子的依戀之情竟那麼洶湧。早些時候他心中所想象的,期至靠着雄心壯志果斷割舍兒女之情,那般剛毅的自己根本未出現。與妻子纏綿的陶醉有多成瘾,掙脫溫柔之鄉的痛苦就有多煎熬。起初殷今職還隻是以為時間久君主忘了,多次暗示提醒子烏到了動身之日。但遷延日久,仍舊不見子烏有出行的意思,面對從籲與殷今職的旁敲側擊,子烏一概做出沒聽懂的樣子。眼見子烏這樣糊弄,從籲算是明白子烏根本不想走了,可社稷之事豈是君主想不做就不做的?
于是從籲和殷今職瞞着子烏找到嬴射姑商量,趁着王子陪夫人回娘家的機會,嬴射姑将女兒叫到一旁,曉以利害,勸其幫忙逼王子離開,不知道當時銅蟲心中滋味如何,但最後銅蟲還是毫無猶豫答應下來。夫妻回家的路上,車上銅蟲趴在子烏懷裡撒嬌說想吃城東的蜜餞,子烏心領神會讓銅蟲先回家中,自己則直接命殷今職調轉車頭向着城東果品店而去。許久子烏滿面春風回到湯沐邑大門外,卻見大門緊閉,子烏心中預感不妙,提着蜜餞拍門呼喚。卻聽見一門之隔銅蟲慢慢說道:“當初妾嫁給夫君,以為自己能恪守婦道,像塗山女侍奉大禹那樣,為夫君打理好家事,使夫君為社稷馳騁時無後顧之憂。不想卻使夫君失去志向,推诿責任,隻與妾身厮守為心願。難道妾身非但做不了夫君的女嬌,反倒是您的妹喜嗎?”
子烏将手按在門上急切回道:“夫人你在想什麼?夫人……”子烏想勸銅蟲開門,但搜腸刮肚也隻覺自己理虧,說不出什麼,可道理能屈服情感卻難退卻,子烏隻好輕輕拍了拍門:“我的妻子,讓我進去再說好麼。”
子烏正央求,從大門旁院牆一袋袋糧食被抛了出來,未等子烏有所反應,門裡邊銅蟲聲音道:“志向全在于夫君您,您不走妾身不該逼迫您,但妾身的身子也由妾身作主,您一日不走,妾身就一日不出門。”
府邸轉角後,從籲與嬴射姑也乘車而來,子烏見到此景此景已然明白自己不走是不行了,無奈郁郁寡歡的勸妻子保重身體,随後從衆人離開,向乘化邑而去。
“思念就請盡快完成您的天命吧。”子烏轉動上半身向船艙更深看去,隻見身穿黛藍夔獸紋緞面直裾的嬴射姑剝着橘子,與衣着墨綠的殷今職悠然走來。子烏斜瞄二人,嬴射姑右前腰挂着三張傩神面具,各不相同,身後露出橫在臀上的青玉手斧“沐恩”的斧刃和尾柄,雖然其人未比從籲小幾歲,但氣度文雅從容,與殷今職同行,常常使人誤以為是其兄長;旁邊殷今職将一串銅戈頭串在鞭子上圍于腰上,自名“堞機”,擔心吓着路人,又用漆黑紗巾裹在上面遮掩,不細看隻覺得露出的戈刃是什麼銅制的飾物,紗巾下兩條很久前乘戌迤贈與的細金鍊垂挂着雞血石玉佩與短劍“周咫”。
“去完成您肩上責任,完成責任您自會與君夫人團聚,”嬴射姑道,随手将橘子皮扔給腳下小狗似的狡獸,子烏轉過身去,繼續看着遠處,“如果一切順利也許不出一年兩位就能重逢,王子您還年輕,來日方長,如此短暫的分隔,甚至算不上是種考驗。”
“考驗”二字在子烏聽來尤其刺耳,無表情的面目下,暗湧的羞恥心使他不由自主将頭低下去。腳下灰白相間長毛,長着山羊胡水牛樣黑角的狡獸叼着橘子皮趴在從籲腳上。子烏感到有人輕戳自己胳膊,于是擡頭看去,見到嬴射姑伸手遞來一片龜甲護身吊墜。
“君夫人托臣送給您的。”嬴射姑道。
子烏先直勾勾盯着嬴射姑雙眼,霎時眼神變得柔和看向那枚護身符。子烏将其接過端詳好一會兒,才收進外衣胸口内。
“出泯邊邑了嗎?”子烏問。
“還沒呢,上船一個時辰還差點。”嬴射姑回答,衆人沉默了稍許,嬴射姑繼續道,“此去六百餘裡,這幾日瞧着沒什麼風,我們怕是要在船上住五六天。”
“後天應該會進入參方境内,離開風方前船應該會在紅梅邑短暫靠岸,屆時王子要是覺得船上沉悶可以上岸放風,”從籲接道,“此後再停船就是到舂台了,照之前安排,不出意外就在舂台下船改陸路向豫州。”
聽從籲說完,子烏将搭在欄杆上的雙手交在背後,深吸氣挺了挺胸膛,看了眼走過的路,又看向漫漫前路,幾人皆不再言語,憑欄而立。
正好西風起,趁着風勢,船員将帆放下,見船速變快,從籲向着空中吹了一聲口哨,旋即空中那隻老鷹朝船飛來,原來是隻頭生獨角的蠱雕。從籲伸出左臂,蠱雕排翅一氣呵成落在從籲前臂鑄虎皮護腕上。
船行第三日一大早,遠遠便聽見嘈雜街市聲,渡船駛進于一大片紅梅樹簇擁的津口,當子烏見到這初秋的紅梅花海,豁然明白此處為何名為紅梅。與泯邊不同,此處泯江緩緩收緊,雖然依舊比許多城邑邊上賴以生息的大河多,但比下遊确實窄了不隻一半。船隻在岸邊停靠,?闆放下,于是遊客上下,載貨推車往來。
“要下船走走嗎主公?”殷今職詢問。
從籲道:“去吧,到舂台前還得兩三天,隻因此地是荊揚二州邊界,再往前就是荊州參方境内,才會于此短暫停船,紅梅之後都不會靠岸了。”
“停的久嗎?别錯過發船了。”子烏問。
從籲答:“停到午時結束。”
“那麼久,不下去船上等着更無聊。”子烏看向岸邊廣場繁榮的街市道。
四人便一同走下?闆,到青石鋪就得津口道路上。由于人員密集周轉于此,津口沿岸形狀不規整的廣場上除了乘客和仆役,還有不計其數見縫插針的商販攤位。不知這津口的廣場是否有人管理,抑或是經營日久商販間彼此已有了默契,這些攤位相連将廣場分割成三條并行的街道,每隔二三十步,兩條道路間便會空出一處,容遊客通過。也是讓人驚訝那些擠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貨物擺臨商面前的小販們,竟無人想着占住這路口。這更令子烏相信此處必是有人管着的,便執着于觀察人群将街道間的管理者找出來,以驗證自己猜想。
四人一經攤位間阙口進入另一條街道,豁然便看見兩頭如馬大小,蛇身獸爪,長着魚鳍魚尾的獸物拉着車輛而過,車上載着兩名生有魚尾的百濮之民,中間架着一隻大木桶,桶蓋一圈沁着水漬,不知是木桶還是濮人又或是拉車的獸物,一股魚腥味随車而來。雖在風方并不算稀罕之事,但母栖邑遠在内陸遠離大江,更是國都,所以即使子烏與殷今職經常在母栖邑聽人提及百濮,這還是頭回親眼看見。好在街道上人很多,車走得很慢,子烏得以細細觀察車上百濮之民。倒未讓子烏失望,這百濮之民确實與衆不同,除了那一眼可見的魚尾,兩名濮人都将頭發挽成緊貼頭皮的發髻,頭發也是油光锃亮,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抹了什麼。他們穿的衣服也是如鴨凫一類水鳥的羽毛般細密鮮豔,領口袖口好像被牲口筋膜一類的東西紮緊。
百濮人徐徐走遠,子烏仍興緻勃勃,問詢嬴射姑:“大夫能看出剛剛是哪一支百濮嗎?”
“看不出。”嬴射姑立刻回。
從籲笑道:“你身為風方公子,怎麼會不了解國中百姓。”
“百濮百濮,何謂百?凡大成江以南,皆能見其身影,隻在風方境内就有十三支百濮氏族,瞧着都大差不差,我怎麼會識得?”嬴射姑眇了眼從籲道,“何況他們也算不得風方百姓,夷狄賤類罷了,隻是與我國為盟,客居于風方湖澤川河。”
“這濮人總得下車吧,他們下車怎麼行動?”子烏樂趣仍在濮人,不想再追問别的。
嬴射姑臉色沉下,卻仍悉心解釋:“臣聽說在山内水潭常有水中之水,稱為‘掩鹵’,凍之則結冰而不化,其名為‘涵’,涵質軟而耐磨,又如泉水,取之不竭,所以濮人都用涵做成墊子裹住腰腹,不得已下車時就拄着拐杖拖行,更何況濮人馴養冉遺魚如人馴養馬匹,少有需步行時候。”
“濮人住哪?住河裡嗎?”殷今職問。
“我不甚了解蠻夷序俗,這也不是君子該關心的。”嬴射姑不耐煩道。
看嬴射姑如此,子烏與殷今職神色難堪,從籲見狀笑答:“住船上或在岸邊築壩巢而栖,百濮與鲛人不同,呼吸以口鼻,沉水逾一個時辰便會憋死。隻有鲛人如魚蝦,戲水以腮。”
“受教了。”子烏道。
幾人一路閑逛,比較紅梅津渡街市與母栖邑的不同,這裡除了常見的山野幹貨、瓜果糧食,尤其多出售河海鮮食得攤位,不必說也明白是受了泯江水路過城的影響,雖然母栖貴為風方都城,但這裡由于地利仍能見到許多幾人在母栖不曾見過的魚龜蝦蟹,每每看見不曾見過的動物,幾人也會像孩童一般駐足觀看,與店家問上幾句。大概是西邊的了山産玉,叫賣璞玉籽料的攤位也有不少。除此外,還尤其多專營珊瑚、螺钿與珍珠制作首飾器具的攤位,子烏與臣子們走進其間一家海産珠寶店鋪,與那些于路搭建的攤位不同,這家是少有幾個在廣場中蓋了座閣樓的鋪面。店内吊着許多灌水水晶罩子燭燈,燈隻用一根細線挂在梁上,客人路過,帶動的氣流使吊燈晃晃悠悠,于是燈罩内水光潋滟映在店鋪牆壁與貨架珊瑚、螺蚌上,相得益彰的光與物,營造出好一派日光投射淺海海床的異景。嬴射姑指着吊燈與同伴們贊歎,如此獨到又簡單的設計着實令子烏喜愛,愛與愛間又多少有相通之處,自然而然的,子烏想念起遠在母栖新婚不久的妻子,“若是銅蟲也能親眼看看這裡就好了,”子烏心想,隻是苦惱此刻銅蟲确實不在。煩惱既然正一點點升起,子烏便順心意買了一些珊瑚與螺殼做的首飾,盤算着等過幾天到了豫州,進了玄武原,便寫信托僖人捎帶這首飾郵給妻子,也報平安。
“不知簡應回去時走的水路還是陸路,她也曾進過這家店麼?”出店門時子烏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