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子烏等人向蔡陽尹問詢有關行程事情。終葵禽告知幾人,自從折方占據芝麻原與分極關後,姒後之命其弟姒犫駐軍運世邑。姒犫死咬着象原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地勢,時不時會派小股斥候流竄于祖方都城祝墟到蔡陽之間,騷擾百姓農作。擔心王子一行遇見折方軍隊,他建議幾人繞遠路先向東上鹿越山,而後沿山路向前,待繞過危險地域再下山,經句池進入祝墟。子烏等人欣然接受終葵禽的提議,言道要即刻動身時,終葵禽忙挽留說鹿越山漫長,不識路恐怕會走錯路耽誤很多時日,而他已經命人去喚師隐山山虞陳卯牙,要他帶一名熟悉路況的獵人為王子一行引路,幾人聽後十分感謝終葵禽的關懷。
出乎子烏等人意料的是,還未到午飯時間,陳卯牙便已趕到蔡陽尹府邸。
屋内王子一行正在商量未來幾日可能遇到的種種瑣事,卻見終葵禽領着兩人快步走進來。
“王子,諸位大夫,這位便是我世方師隐山山虞陳卯牙,這位年輕人是我們這裡的獵戶,名為終虧。”終葵禽毫不耽擱,當即介紹道。子烏一行人看着陳卯牙與終虧,山虞相貌倒就是尋常樣子,一般個頭,也一如山中虞人那樣粗皮精幹,氣質與從籲無二。隻是這獵戶終虧,用粗布将自己過得嚴嚴實實,從頭至腳隻露出手指與眼眶凹陷、眼皮贅折、目白烏濁的雙眸,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樣子。從籲與嬴射姑初次與終虧對視心中都為終虧眼神感到古怪,憑借人生閱曆,兩人心中都覺得終虧眼神之滄桑既不似獵戶,也不似年輕人,可畢竟剛剛見面,也難說對方有什麼苦衷,便全緘口不言,但心中都對此人多留了個心眼。
“王子烏、公子嬴射姑、大夫從籲、大夫殷今職。”終葵禽伸手簡練介紹。
“師隐山山虞卯牙拜見王子與衆位大夫。”陳卯牙揖手而拜道,身後終虧一言不發隻鞠躬。
禮畢回身後,陳卯牙道:“今日天剛亮,我就被蔡陽尹派來的下士告知有要事相商讓我挑一名熟記路途且經驗豐富的獵人。領命後卯牙不敢遲誤,緊趕着挑選了能勝任的獵人來蔡陽邑,這位終虧雖然是師隐山的獵戶,但對整個象原群山了若指掌,必定能夠勝任。”
“我怕天亮了傳話的人容易碰見折方軍隊,太危險。”陳卯牙向衆人解釋,大家隻默默點頭。
“山虞您司掌一山,既然您推薦烏也相信接下來的路途終虧必能保一路順利,”子烏道,“隻不過這位獵人為何穿的如此嚴實?難不成這象原氣候有什麼特别之處,讓人不得不如此?那麼我們是否也要這樣?”
“哦,不不不……”陳卯牙連忙笑道,“隻是他個人如此。”
見子烏不言語,隻看着自己,陳卯牙便繼續道:“終虧并非本地人,而是大概十一二年前才到此地。我們當時也覺得他裹得嚴嚴實實,是個怪人,還囑托孩子躲着他,免招禍患。隻是後來熟悉了才知道,終虧原是祝方人,自祝方被滅後與家人淪為奴隸,艱難度日。後來姒後之作亂,他一家死于亂軍之中,自己為躲避戰火才流浪至此。由于祝方人喜事鬼神,紋身至額頭,為了避免麻煩才這副打扮。”
“哦,這樣。”子烏道。
“眼瞅着就要到午飯了,各位不妨在這官府中吃過後趕路。”終葵禽道。
所有人皆贊同,“眼下不太平,我們蔡陽官府雖然難說什麼珍馐美味,但好在豫州物産豐饒,酒肉還是足夠的,絕不會餓着王子與諸位大夫。”終葵禽一邊笑道,一邊命仆役整理桌台。
正在蔡陽尹請各自就座時,嬴射姑悄悄挽住陳卯牙的胳膊,示意一起出去,陳卯牙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便一同走至屋外僻靜拐角處。
嬴射姑問道:“終虧既是祝方之後,當初王歸命拔伯囚戡亂,滅其一國,還将俘虜築成景觀誇功,大夫讓他為王子引路,合适嗎?”
陳卯牙咧嘴撓了撓眉毛,旋即答:“其實本來是打算讓已經告老的山虞杜辰陪幾位同行的,隻是一時不知他去哪了,大晚上也不好找。不過大夫放心,終虧這些年與我也算有生死之交,他的人品也是鄉人有目共睹,終虧雖木讷寡言,卻是仁義之人。”
嬴射姑暗自權衡了下,道:“象原風土,我不如您了解,既然山虞極力推薦此人,想必不會有閃失。”
用過午飯後,子烏一行立刻辭别了前來送行的世伯宮與蔡陽尹,在終虧的陪同下向東尋鹿越山而去。
車行三個時辰,至酉時,幾人來到一處建立于大片石崗之上的村落,這便是路上終虧向幾人提到的桕崗村。桕崗正應其名,田壟相接間石崗一座孤起,而石崗周遭長滿了烏桕老樹。幾人來的好季節,此時烏桕林白黑橙黃紅相映,于平地觀望,恰好與傍晚薄雲彩霞相連,宛若巨大花束升香具象,蕭瑟秋風中獨此一派豔景。
車輛順着石崗南側長長的坡路駛上村子,本來路上終虧告訴王子烏夜晚山路危險,可以先在他知曉的桕崗唯一旅次過夜,第二日清晨再上山,如此山路行程便可少一晚夜路,多一日晝行。結果進了村子才發現村裡唯一的旅次已經倒閉,無奈嬴射姑隻好尋民宅借宿,敲開一家房門,人家推說家裡人多,且有兒媳與未出嫁的女兒,不便收留生人,但也介紹了家侏儒鳏夫的院子,子烏一人按照口述的位置果然找到,付了些錢财,才得以借宿一晚。
是夜,狹小昏暗草屋内五人自行打掃騰挪出一塊空地,從驢棚搬來兩張老舊木桌,對在一起圍坐下來,殷今職叫來鳏夫,身高剛過竈台的小老頭兒便彎腰恭敬詢問何事。殷今職再給他一些銅貝,讓他去買些食材還有燈油。待小老頭兒回來,殷今職就接過滿竹籃蔬菜臘肉,系起大袖,生火做飯,終虧看到也出門幫忙。
從籲擦火鐮點燃老頭兒家中僅有的一盞油燈,先前燈油買回來正準備換上,才發現這盞燈已滿是硬如石頭的油垢,燈芯也已朽爛不能用,所以殷今職與終虧在院子裡露天竈台煮飯時屋内還在清理油燈。而此時一點火光将五人背影映在牆上一圈,好在屋子狹小,小小燭台剛夠。
“老人家,來,請坐,坐這裡。”子烏道,趁着屋外兩人還在煮飯,子烏注意到角落裡拘謹的老頭便想随意問些什麼。
“您多大年紀了?”子烏問。
“俺啊,唔……”老人皺眉看着屋頂,“可能有五十了吧。”
聽聞子烏與從籲、殷今職互相看了看,皆是耐人尋味神情,畢竟老鳏夫須發皆白,瞅着比從籲大的可不是一星半點,但也沒準,看着屋室環境應該活的挺辛苦的,難說是不是老得快。
“您沒有老伴和子嗣嗎?”雖然子烏覺得以老頭這狀況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反正也沒什麼事情,且問問看。
“噫……”老頭腼腆笑起來,“俺這樣哪能有?”
“那您也沒個兒子,豈不是還要親自下地幹活?”子烏神情關切,“這,這家裡也沒個照顧,還得自己洗衣做飯,您忙得過來嗎?”
老頭勉強笑笑,先撓了撓後腦,沒回答,又捏了下鼻頭,才支吾道:“還中吧,俺家以前有塊地,年輕時候種自家的,前幾年種不動,把别人了,但說好要包俺幫種。平常都住在地頭草棚裡,人家送飯也給俺一口,人家吃啥俺吃啥。而且俺堂兄也在村裡,隔三差五便讓他幾個孫子孫女來俺這拾掇拾掇。”
“也好,還算過得下去。”嬴射姑道,老人點頭。
“我看你們這風景秀麗,收成一向不錯吧。”子烏問。
“好,一直好,”老頭道,滿面笑容,“這象原啊,就是塊好地方,要麼大家都想要呢,俺那麼大歲數,沒見幾次災害,也有旱災,蟲災,但是一般也就一陣兒就過去了。”
子烏欣慰點頭,又問:“現如今兵荒馬亂,貴村可受波及?”
老頭一臉困惑,不知如何作答。
“問有沒有軍隊來搶劫。”從籲大聲些道。
“哦哦哦,”老頭霎時明白,略帶激動反應,“有,怎麼沒有。”
“多嗎?”子烏問。
老頭歪脖子撇嘴:“那到不多,估約麼西邊多些。而且他們來,俺們就回村,拿耒耜,”老頭兒說着,兩手作出握棍子狀,比劃道,“捅啊,捅他,捅跑,嘿嘿……”
屋外殷今職看着終虧扯下臉上遮擋的衣物,露出滿是紋身的面頰,嘗了口湯汁鹹淡。卻聽見屋内一陣歡笑,兩人便都擡頭朝緊閉的窗牗看去,但又什麼都看不到,隻好繼續注意竈台。
屋内笑意将停,子烏便說道:“這村子農田肥沃,又少受戰火波及,怎麼剛剛進村的一路上瞧着大家都悶悶不樂?”
“這個啊,另一碼事,”老頭道,幾人聽,“俺們村這一節鹿越山上,從幾年前開始野物就越來越少,俺們村獵人都逮不到東西了。但是也法子啊,獵人不打獵靠什麼糊口,隻能往山更緊裡頭走,去找東西。結果有一天村裡獵戶爺倆就老頭回來了,還傷了腰,說是山裡有條大蛇,給他兒子吃了。老頭傷一好,就磨了幾把刀上山報仇去了,結果一年了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本來都快忘了這碼事,今年又突然有孩兒不見了,就小小孩,跑都不會跑,擱村裡就找不到了。村裡頭又是找又是商量,也不知道咋回事,沒幾個月又有個小妮兒不見了。壞了……”老頭猝然拍掌,“俺們突然想起來那個事,說不會是蛇下山給拖走了吧。”
“那是不是呢?”子烏問。
“還真是,”老頭指向東邊,“就那邊那個路口,俺們看到個可長的印子,”老頭說着撇嘴憤恨樣,兩手手指作八字形攏在一塊,“得有那麼粗。”
“那麼粗。”從籲睜大眼睛驚歎。
“嗯——”老頭拖長聲調肯定,“就那麼粗。”
子烏皺起眉頭:“那就治不了這畜牲嗎?”
老頭低頭甩甩手,重新擡頭看向三人道:“治不了,俺們村去求蔡陽尹,蔡陽那邊就派了山虞和三個老獵戶來抓蛇。”
子烏眯眼認真聽,雖然知道結果不好隻是不知怎樣不好。
“噫啧啧,慘的很。聽說三個人背着一個回來了,背上那個肋巴骨讓蛇絞斷好幾根,差點給活吞了。”老頭似感同身受般,表情痛苦道,“那四個前腳回去,後腳俺們村所有男人,也包括俺,都上山搜蛇……”
“嗯?怎樣。”從籲道。
“那蛇精着呢,聞着人多,不出來了。”
子烏微微歎氣,感慨:“成精了麼,這畜牲。”
“噫,俺們村裡都說這蛇不一般,成人精了。”
“那四位獵戶裡是不是有外面那位裹得跟粽子似的那個?”嬴射姑問。
老頭轉身看了眼窗牗,盡管并無視野,回身道:“記不着了,俺沒湊近瞧,但是看都像。”
“無妨,待會直接問他就是。”嬴射姑對子烏與從籲道。
沒過多久,殷今職接連捧着三隻陶器進屋放在桌上,在各自盛好飯食後,子烏剛吃兩三口,蓦然發現終虧不在,便問殷今職:“終虧呢?”
“他蹲外邊吃呢。”殷今職道。
“讓他進來。”子烏吩咐。
“唯。”殷今職将入口一半的五花肉吐到木碟中,立刻出去。
少時,終虧進屋,子烏先是看清他整張臉,繼而瞥了眼他手中的半塊幹餅,道,“坐下吃吧。”
“不必了,小人身份卑微,不敢與大人同桌。”嬴射姑審視終虧,他話很卑微,但神态卻不卑不亢。
“沒事,坐吧。”子烏道。
待終虧跪坐下後,子烏問:“鹿越山上有大蛇為害,此事你知道嗎?”
“知道,”終虧立刻道,“之前蔡陽尹還派陳山虞帶着小人和另外兩名獵戶來抓蛇,結果失敗了。”
“那蛇很兇嗎?怎麼失敗的?”子烏追問。
“很難說,也确實厲害,”終虧回想樣子,“那妖蟒能似飛鼠般翻飛一陣,尋常捕蛇之法并不能捉它,可也不是說厲害到拿不住它,我們都用網将它網住了。隻是那妖蟒指不準有輾轉騰挪之能,我與杜老正準備上前宰殺它,卻突然聽見陳山虞呼救,回頭看見妖蟒已瞬身至我們背後将陳山虞纏住。”
“你還記得妖蟒巢穴所在嗎?”
“記得。”終虧果斷道。
子烏将碗放下,咬了咬唇,片晌環視四人道:“我們去殺了妖蟒,為民除害。”
一時屋内無聲,嬴射姑遲遲開口勸到:“王子憐憫國人之心,确是社稷之福。隻是您身份尊貴,何必以身犯險,如今您身上更是肩負光複商室的重任,如果為一條畜牲有所閃失,并不值得。更何況等您完成大業,成為天下的主人,有的是手段治理蛇患,何苦急于一時呢?”
“臣也贊同嬴大夫之見,何況不僅是野獸危險,深山之中多有瘴氣毒蟲,又易迷失方向,即使是我輩山虞也要做足準備才能涉足,臣也建議您不要那麼做。”
子烏想了下說:“自商室傾頹,象原黎民十餘年來始終忠于大商,我們進入豫州以來,親眼看見此地為戰場凄厲之狀。世方上下艱難至此,卻仍厚待我們,現在山中有小小蛇患,我若不聞不顧,良心何安?誠然,如嬴卿所言,待我重建商室,自然有能力解決此事,隻是戰事一起,少則數月,多則幾年,期間世方受我征調,必定更無暇顧及這村子,到時候不知有多少無辜孩童要遭殃,”見臣下們似有觸動,子烏趁熱打鐵道,“從大夫……”
“臣在。”
“當初您追随我而去風方,現在我又帶着您回到中原,是因為烏相信您必定能為烏之左膀右臂,不會這一條妖蟒,就把您難住了吧?”子烏微笑。
“哈哈哈,”從籲大笑,“王子不要疑慮,不是籲誇海口,以籲之能耐,别說是陪王子同行,就算籲一人也能獵殺這畜牲,那妖蟒再厲害,能厲害過山神嗎?既然王子有此志向,”從籲仰頭挑了挑眉毛,“籲遵命就是。”
“善!”子烏喜形于色,一掌拍在桌台。
第二日一大早,子烏幾人賣掉車輿,将行李置于馬上,牽馬進了鹿越山。
鹿越山,因山體低矮,當地百姓戲谑其如同野鹿一躍便能過去而得名。隻是這鹿越山峰與峰之間走勢卻十分吊詭,不似尋常山巒那樣起伏順暢。行于鹿越山中,時常緩坡橫堵一山壁,又或溝谷平路猝見坍坑,往山深處走卻不知怎得從别處又回象原,隻依邊緣借路卻不知不覺誤入老林之中。所以除了幾處過山的陉道,還有沿山外緣的道路,百姓們很少涉足鹿越山。這倒反喜悅了醫家與獵戶,人迹罕至使得山中多名貴的草藥與壯碩的禽獸。不少山腳耕種農夫說,自己見到鹿越山迷路誤入農田的野豬、梅花鹿,比珍糜山的要大一圈,自然鹿越山的肥美獸物就成了象原各城食肆搶手的菜色。得益于此,鹿越山上的獵戶也在豫州算是寬裕的。很久以前其他山上的獵人還會不辭辛苦,跋涉至鹿越山上捕獵,後來本地獵戶擔心飯碗被搶,便慫恿鹿越山山虞以不可涸澤而漁為由,拒絕了外地獵人來此捕獵,雖然别處的山虞獵戶都明白其意圖,但礙于對方所提理由确實正當,也隻好同意了。從此,鹿越山上的獵人便開始被豫州各地的獵人所疏遠,鹿越山上的獵人若是請求些事情,外地山虞與獵人往往嘴上仍是客套,卻不願真的幫忙,隻是敷衍下就走了。
子烏與四人牽馬,帶着狡獸、蠱雕順青石台階走到一處三岔路口,終虧叫住幾人,言說自此要往深山行進了。于是幾人将馬拴在樹上,終虧從自己行李取出一隻竹筒,又取出一隻水瓢,獨自走到不遠處樹後,子烏問他做什麼,他也不回答,倒是從籲告訴子烏那是做“攝氣”的藥粉,獵人們常以此灑在馬匹與帳篷四周,模仿老虎尿味,以使自己離開期間野獸不敢靠近營地,有些山虞用的攝氣還會摻進窮奇尿熬制的粉末,如此就算是路人靠近,聞着味也會頭暈目眩,不得不繞道。正解釋時,四匹馬猝然嘶鳴扭頭,蹄子跐着泥土想要掙脫拴在樹上的缰繩樣子。從籲急忙上前握拳用中指關節頂住馬胸口模仿猿猴叫聲,馬匹才紛紛鎮靜下來。而終虧已端着腥臊的水瓢回至四人間,用左手沾着瓢裡黃水彈撒在四處,那氣味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後幾天子烏都盡量不站在終虧旁邊。
“走吧。”終虧說道,順手在地上撿了片大葉子擦幹水瓢,然後将水瓢塞進馬鞍口袋裡。幾人順着清掃幹淨的泥土路往密林深處走,随着行程,清掃幹淨的土路漸漸被枯葉覆蓋,又不知何時,腳下已然沒路,隻有大概是山中獸物撞斷樹枝辟開的一條長滿蕨類和荊棘的小蹊。好在這種路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條溪流,幾人踩着溪流邊空曠的碎石好走了許多。
途中子烏覺得乏味,時不時與幾人問話,臣子們都樂于回應他,隻有獵戶終虧寡言少語,總是盡量避免與幾人搭話樣子,期間嬴射姑更是故意提及祝方,詢問終虧幼時在祝方的生活,終虧也都隻以“太久記不清、忘了”雲雲回應,嬴射姑心想幾人與終虧隻是萍水相逢,假使山中幾日順利,對方身世其實也無甚重要,未必就要追根究底,既然終虧不想回答,他也就沒再追問。
順着溪流走了許久,看到一塊巨石終虧便帶着衆人遠離小溪,進入樹林之中。道路越走越潦草,漸漸最前面的終虧視野盡被枝葉遮蔽。
“看。”腳步踏實而聽,終虧扒開灌木枝葉道,從枝葉縫隙間窺見一處水窪,骨白色日光斜散在水面上霧氣間,四下無風,霧氣疊疊層層如白紗挪移向水窪邊兩面竹林的草地上。前方竹林正中土坡下赫然一個圓洞似什麼大獸物鼻孔般呼吸着白霧。
“那就是蛇穴了。”終虧一手撐着枝葉,一手指着前方道,話畢,終虧立刻轉過頭來目光掠過幾人道,“誅殺妖蟒的法子小人路上基本說過了,開始吧。”
旋即終虧從腰間拿下竹筒水壺,遞給身旁嬴射姑,而從籲則先放飛蠱雕,然後蹑手蹑腳湊近蛇洞邊。終虧拔出腰後的銅匕首,在左手輕輕一劃,嬴射姑趕忙将水壺呈上,終虧半握手将鮮血順着掌紋擠出,滴在竹筒中。聞着血腥味濃了,終虧方才停下,子烏從終虧包裹翻出紗布為其包紮傷口。嬴射姑合住竹筒蓋子用力搖晃一陣,再打開一堆血水泡沫夾雜着腥味溢出,嬴射姑拈一塊紗布沉進竹筒中,反複浸潤後在地上挑了根樹枝,挑住紗布伸向前方,又将背後鬥笠一把扯下,朝紗布扇風道:“妖蟒鐵定聞着我們人味了,嗅着血會以為我們有傷,畜牲縱欲,必忍不住食欲。”
子烏點頭,此時從籲回來,終虧問:“在嗎?”
“嗯,”從籲朝終虧點頭,又對子烏講,“洞口最新的痕迹是朝内的,應該在裡面。”
最後面殷今職則扭過身去,從背囊取出之前在村中買的雄黃,用粗布包了三層,放在鼻前嗅不着味道,才用腰後短劍周咫的劍首用力砸碎,如此持續好一陣子,殷今職用手揉了揉布團,已細若粉末。
“還沒出來嗎?”殷今職靠上前。
終虧回頭見狀趕忙伸手制止:“你别過來,雄黃拿遠。”
殷今職撇嘴皺眉将手中雄黃别到背後,終虧則将快幹的紗布再次浸入竹筒中,随後又是漫長的扇風。
隻是覺得煎熬了好久,沒數紗布浸濕了幾次,子烏想問終虧還要多久,但想想問了也是白問,對方自是比自己懂行,催得人心煩徒然無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還要很久嗎?”沒想到身後傳來殷今職的詢問,終虧并未作答,仍盯着蛇洞扇風,子烏扭頭将左手食指豎于嘴前,示意殷今職安靜。
“欸,出來了。”從籲壓低聲音,衆人目光一齊望向蛇洞,黑黢黢裡兩點金光如鬼火樣停停晃晃。子烏屏住呼吸一遍遍比較那兩點金光相對刹那前是否更靠外,許久,就在兩點金光已近洞口,為竹林中弱光所照出吻部和不時吐出的信子時,那妖蟒戛然停住,使終虧揪心的不覺停下扇風。
乍然,蛇頭往回縮了半尺,幾人不約而同身子前傾了些,一時竟聽不見人呼吸聲,卻又全覺得耳邊霧氣流動都有了聲音。
“狡詐。”子烏心想,手攥住衣裙。
伫立半晌,陡然那兩點金光伏地——一條腮背覆着烏黑長毛,鱗色紫棠泛着紅光的蟒蛇大幅蜿蜒而出。
“是長蛇。”從籲嘀咕。
那妖蟒行至空地正中漸漸放慢速度,警覺升高頭顱朝左右兩邊掃視,連探了三下信子,而後迅速騰挪至空地右側,再掃視東南西三面,吞吐數下叉舌,方才壓低身子快速向血腥味源頭灌木爬去。
“上!”将要進入灌木中時,從籲一躍大吼而出,妖蟒舒展的身軀吓得一激靈幾近抖直,驚魂未定,緊随着四人自荊棘中沖出,皆殺氣騰騰,蟒妖本能向東逃竄丈餘才緩過神扭身欲逃回洞穴。卻正見腰裹鹿皮粗壯之人将手中布團向自己巢穴丢去,瞬息又從腰上取下鞭子順蹬腿跳步之勢順手抽甩在半空中的布團上。
飒——一片黃煙在白霧中爆開。
妖蟒還沒收住沖刺的慣勢,便被黃煙熏得眼淚鼻水直流,頭上竅洞皆火辣辣疼痛難忍。幾近昏厥時,唯剩痛覺的蟒妖格外清楚感到有異類在抓自己尾巴。驚吓間妖蟒胡亂扭動拍打身軀。
趁妖蟒錯亂之際,終虧将手中銀絲麻繩網向其揮去。不巧妖蟒掙紮中竟陰差陽錯膨大背毛,騰空而起數丈,銀絲網隻蓋住妖蟒半身後滑落。終虧毫不懊惱,登時張弓瞄準一氣射向掙動的蛇頭,隻可惜那妖蟒騰空力盡,霎時墜下,不然那一箭必洞其雙目。
“好箭法!”從籲大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