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視線裡終于出現熟悉的紅色,任沉木露出一點如釋重負的笑,在Ruby的牽引下慢慢走,他的眼睛好像變成了錐子,不屬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被人狠狠釘在裡面的,重影越來越多,整個眼珠都在不斷膨脹擠壓,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視線變得越來越黑,幼時被關小黑屋的記憶忽然襲來,他呼吸加重,連腳步都變得沉重,Ruby在一旁急得轉圈,焦急地叫個不停,任沉木隻能繼續往前走。可是真的太難了,就像在百鬼夜行裡穿梭,渾身冒着汗,每一步都是生死命數。
“汪汪!”
任沉木聽見Ruby的叫聲,一着急往前快走兩步,卻不慎被門檻絆倒,咚地一聲砸在地上,就像“啪”一聲電閘關閉——
他看不見了。
那個人怎麼回事?
闵莜看着綠幕右邊的人,都開始拍了怎麼還站在那兒?戴着帽子也看不清臉。他轉頭,打算喊旁邊的工作人員把她支開。
“那裡……”
“闵編~”Guy吊兒郎當的聲音傳來。
闵莜回身,看見剛拍完上一場的陳昭禹悠哉朝他走來,在他身邊拿了兩把椅子放好,一屁股坐上去,雙腳搭在另一把椅子上,沖闵莜招招手:“給我倒杯水來,要溫的。”
闵莜看着他,長歎一口氣,比了個OK單手拿着Guy的水杯轉身去給他倒水,路過綠幕時又看了眼,卻發現之前那人不見了。
應該是被叫走了,他想。
今天的拍攝地在郊外,周圍沒什麼便利店,買的桶裝飲用水,要溫的還得給他燒。闵莜走到東南角後勤區,驚喜地看到那裡放着幾個開水瓶,拎起來有點沉,有水!他打開瓶塞在瓶口試探了下水溫,熱乎的,應該剛燒好,接好飲用水後又從開水瓶倒了些,他摸着杯身确認溫度無誤——否則某個金貴大明星又會讓他重接。
老天爺……
闵莜拿着水杯生無可戀。
我也有今天,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稍不留神變狗屎——難怪人Irene跑了,能忍住伺候他這麼久真乃北美鐵娘子。
沒關系,闵莜極力安慰自己,沒關系,一星期,就一星期,七天助理一當完他就解放了。
“給你。”闵莜把水遞給陳昭禹。
陳昭禹摸着杯壁,贊許地點點頭,喝了一口對闵莜說:“這次兌挺好啊,看來還是要多練習。”
這語調和昨天電話裡一緻得賤——“既然我助理因為你跑了,那就你來頂替吧,看在你受傷的份上也不要多的,七天就好。”
闵莜閉了閉眼,幾乎咬牙切齒:“快喝吧您。”
陳昭禹身上還穿着表演的西裝,整個人卻完全不是表演時沉郁穩重的感覺,屈膝抖腿沒個正形,闵莜時常覺得他是個雙重人格,台上台下随時切換。
陳昭禹喝完水,把水杯遞給闵莜擡了擡下巴。闵莜接過杯子給他放好,餘光中又瞄到一抹人影,他猛地轉頭,隻看見監視器後一排導演和攝影師。
眼花了?
闵莜轉身回到陳昭禹旁邊坐下,陳昭禹十分自然地往他身上一倒,被闵莜用手抵着腦袋推開他,他忍無可忍:“你有個度!”
“啧,”Guy不得不做好身子,嗔怪道,“助理給你當得跟個大爺一樣,靠一下都不行。”
闵莜面無表情:“嗯對不行,快去報警吧。”
Guy笑了,伸手捏了捏闵莜臉頰,被啪啪幾巴掌打開,揉着被打紅還是笑道:“真可愛。”
“神經病。”
闵莜并不小聲地罵完,繼續看着表演區,現在是樂書甯在台上,這一節是女主與男主吵架後分開,一人來到江邊礁石散心,李江月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又一個人孤單地回去,卻腳下一滑跌到江裡,掙紮到近乎脫力忽然有個人跳入水中救了她,然後李江月陷入昏迷……
“咔!”祝晨風喊停,“休息一下,一小時後拍第72場,演員調整好情緒,燈光氣氛要足。”
電影緊趕慢趕現在基本上接近尾段了,一共86場,保留的拍攝素材是30個小時,後期還要砍時長,目标成品控制在一小時四十分鐘内。
“終于——!”樂書甯爬起來,挽好袖子渾身濕漉漉下場,那道灰影忽然在她身後閃過。
“書甯!”闵莜瞳孔驚懼放大,猛地站起甚至邁出幾步。
“怎麼了?”樂書甯順着他的目光往身後看,但什麼也沒看見,鼓風機呼啦猛吹,綠幕随之起起伏伏。
她三兩步跑下台子,走到闵莜身邊,問:“怎麼突然叫我?還有你的表情……怎麼了嗎?”
闵莜眉頭皺地很緊,又朝那個方向反複看了好幾眼,什麼人也沒有——可他剛剛分明看到了!
陳昭禹也起身,湊近腦袋問道:“What happened ?”
闵莜用力抓住他手腕,急切地問道:“剛剛那裡,”他指着鼓風機旁邊,“有個人,你看到沒?”
陳昭禹被他的表情吓到,遲疑地搖了搖頭。
闵莜不死心地追問:“戴着鴨舌帽,穿灰色衣服,就在那兒!”
“真沒有!”Guy被抓得有些疼,拉開胳膊道,“那兒什麼都沒有啊,你老眼昏花了吧?”
幾個月拍戲的相處已經把陳昭禹在樂書甯心裡最初的印象徹底粉碎,她果斷站在闵莜戰隊,不高興道:“沒有就沒有,就問問嘛!要花也是你先花,我們闵編年輕着呢!”
女人真是夠無理取鬧的。
Guy随意嗯嗯啊啊兩聲,繼續坐下玩手機。
闵莜還是放心不下,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他看着樂書甯認真道:“我去問問祝導有沒有什麼閑雜人員,你還是小心些。”
樂書甯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能有什麼事,”她扯着身上的濕衣服,“我先去換衣服,一會兒見。”
“嗯。”闵莜點點頭,眉心還是沒松開。
*
“師傅,在前面路口停車。”
“好的。”
江原川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又收好,右手碰到挎包,他停頓了一下,好像被定身了幾秒,緩慢地眨眨眼,最終還是把那張照片拿了出來。
什麼時候放進去的?他不記得走的時候放了這個照片,
江原川手指摩挲着薄薄的相片:極北冰島,冰川煥發幽藍色光芒,他和姜煜并肩而立,姜煜的手搭在他肩上,他們臉頰挨得很近很近,天地銀白,彼此眼中的愛意卻将寒冷驅散,赤誠滾燙——被定格那一秒,他還年輕,他還年少。
“到喽。”司機停下車。
江原川放回照片,打開車門下車,從拐角樓梯上樓回家。
啪嗒。
燈打開。
為了做好出國準備,屋裡實際上快收拾空了——他也沒帶多少東西來——和兩個月前剛搬進來時大差不差。那時候他剛和姜煜吵架分手,正是傷心消沉,每天就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知道曾薇從哪兒知道他回來的消息,當天就好幾個電話打過來。
他不是不想回去看她,是不敢。沒臉看。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福利院,他聽過很多關于自己身世的猜忌,父母遺棄、私生子……那不重要。因為曾薇抱着他,說她就是他的媽媽。她教他讀書識字,送他上學,可在他考上大學時卻忽然對這裡的生活感到厭倦,他不想一輩子活在這個孤兒院的陰影裡!
他跑了。跑得遠遠的。
去了北京的大學,還跟個男人談了戀愛。
[你一定要跟他走嗎?]那是曾薇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原來她不是一個無堅不摧的女人。
[是。]原來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
[兩個男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厲聲咒罵。
[我們是相愛的,會一起走到最後!]他執迷不悟。
然後他又跑了,去了更遠的地方,一跑就是五年,直到慘烈收場,結束這場兩敗俱傷的鬧劇。
“啊……”
江原川靠着門,身體滑落。
幼年時,曾薇總是在前為他拉開門,牽着他跨過門檻;長大了,他還要一次次踩着她的傷口,跨過心門。
他真是一個好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