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伊始,來聞家拜年的人可以說是絡繹不絕,大部分聞序都不認識,或者說他不需要認識,隻有韓玲覺得他該認識的人,他才應該去認識認識。
可畢竟是在淮城打開門來做生意,八面玲珑是基本功,總要張羅起來。
“那我們就先走了,快到午飯的點兒了,免得耽誤您們吃飯,”杜敏達和方芳話畢起身,鞠了個躬,兩人泛白的鬓角撞到剛回家的聞序眼裡。
他們老得好快啊,聞序想。
聞序記得從前他們兩個的頭發都很黑,為什麼會記得自己家司機的頭發很黑,他想大概是因為杜甯揚的頭發很黑,芝麻似的黑,紮成一個飛揚的馬尾,看上去倒是順順柔柔的,可那馬尾甩到他臉上的時候,他的臉被呼得生疼。
那時她跟在杜敏達的後頭,潦潦草草漫不經心地叫他“小聞少爺”,他知道她隻是裝乖,轉眼就跟那幫野孩子浪得沒邊。
他知道他們肯定在背後笑話他封建,被束手束腳,他也想和他們一樣,翻到畫室的屋頂上去數星星。
韓玲極少浪費時間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但還是語意輕快地說了句漂亮話,“哎呀,既然你們還有事,就不留你們吃飯了呀,有空多走動,别隻是過年才來。”
“太太客氣了,”杜敏達回過頭,對上了聞序的目光,驚訝地笑着說:“聞序回來了,好久不見。二十八了吧,博士讀完了吧?”
“是啊杜叔,新年好,”宿醉過後的眼,惺惺忪忪地睜開,身子往方芳的方向側了側,又補了一句,“方姨,新年好。”
韓玲對于他記得“閑雜人等”的姓氏稱呼感到萬分無語,正準備再說兩句趕兩人走,杜敏達已然走近了她的寶貝兒子。
“還是那麼帥!結婚沒?”
見聞序搖搖頭,杜敏達開懷地笑笑,從懷裡摸出一個紅包,往他手裡塞,“小紅包,當玩玩。”
“那哪兒能要您的,”聞序這下酒全醒了,直往外推。
“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嘛,以前你從外面回來,還有上學放學,都是我車接車送的,跟你呆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親閨女待在一起的時間都長咧。”
杜敏達挽上方芳的手,往門口的方向走,“再說了,沒結婚的都是小孩嘛,小孩就有紅包收。聞序,新年快樂!”
聞序哭笑不得,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飄到他的腦海裡——
那昨晚杜甯揚在酒吧裡一擲千金,站在桌上,揚出一沓現金票子請在場的人喝威士忌,是不是也是用的她的壓歲錢?
這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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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在十二點準時開始,分秒不差,每個人的座位是固定的,尊卑有序;紅木筷子是公筷,黑金筷子上篆刻着每個人名字的縮寫,不能用錯;這是韓玲訂的規矩,而飯桌上的韓玲,和生活中的韓玲一樣,在聞家起着主導地位。
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有人都得聽她的。
“杜師傅現在是不在我們家幹活了,但就他,他什麼角色,他什麼水平——給聞序派紅包,這像什麼話?聞品言,我跟你把話撂這兒,明年他要還敢來拜年,别怪我拿個掃把讓他滾。”
聞品言鼻尖兒裡飄出來個“嗯”,眼皮子也沒擡,淡淡地說:“吃飯呗,這也值得你生氣。”
“還有!我還沒說完呢!他還敢叫聞序‘聞序’,以前他都恭恭敬敬地叫‘聞小少爺’——總之,年紀越大還越不懂禮貌了,沒譜的一家人!”
“又不是封建社會,還要叫少爺,你也不看看你兒子幾歲了,”聞品言輕笑了一聲,動筷子的頻率倒是沒變化。
這沒當一回事兒的态度愈發激怒了韓玲,她越說越起勁,“都好幾年沒來了,今年倒來了,肯定是沒安好心,黃鼠狼給雞拜年!”
“嗯”,聞品言繼續糊弄之,隻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他向來養生惜命,吃飯慢條斯理。
按往常,聞序總是那個青出于藍勝于藍的角色,絕對比他老爹更加沉默,把一頓飯快快地吃完了,别吵起來就是勝利。但和杜甯揚相關的話題,卻讓他忍不住開了口,“您說說,人家沒安什麼好心?”
韓玲來勁兒了。
“他家的好閨女,年前剛離了婚回來,這會兒來拜年,年後就會來替她讨營生。到時你且看是不是這個路數吧——你媽我啊混了這麼多年了,看人能看到肚子裡。”
聞序的心“咯噔”沉了沉,眉幾不可察地皺了下,壓低聲音重複道:“離婚?”
杜甯揚,離婚?
“是啊,離婚,聽說是攀上了城南茶行家的小兒子。不過……我記得她是和你同齡的吧?以前還在一個畫室上課,對沒錯,就是一屆的。”
聊到結婚離婚的話題,韓玲的注意力終于回到了聞序身上,“你看看你,我的好兒子,你的同齡人都離婚了,你呢,對象都沒一個。”
“離婚是什麼特别好的事嗎,”聞品言終于開了口,用筷子敲了敲精細雕花的瓷盤子,“吃飯,大過年的聊點高興的。”
“對對對,聊高興的,我看聞序時差也調得差不多了,托人介紹了幾個蠻不錯的女孩子,可以開始約着見見了,”韓玲又眉飛色舞起來,“找對象就是得找門當戶對的,高攀了低娶了都不行——還是得我來親自把關。”
“我吃飽了,”聞序放下碗,情緒明顯不高,或許是酒意還沒完全退下去,久違地忤逆了一次韓玲,“我不想見。”
“媽把關的你還不放心呐?”
“不是這意思,單純不想見。”
“我已經約好了,年十三十四,”韓玲當沒聽到,“你得去,别讓女孩兒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