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君不僅對宮殿感到陌生,對劉賀感到陌生,甚至對上官萦陽,她也覺得有些陌生。
這美麗的婦人梳着端莊的發髻,身着得體的喪服,可眼色之中全是大權在握的得意。
平君原本以為,上官萦陽應當很傷心的。
當初因為上官家的事,她甚至不惜投湖自盡,過了那麼多年才從悲痛中走出……如今,先帝才走了不到一個月,她卻脫胎換骨成一個威嚴的可立皇帝的太後,一個大漢最有權勢的女人。
“平君,你若不來,我就要派人宣你入宮了。”可她還如同以往時候那般親密,邀平君一同入座。
平君道:“太後娘娘不怪平君唐突就好。”
上官萦陽微笑着将一把蜜餞塞進平君手裡,轉頭對阿桃道:“我與許夫人有話講,你們都去殿外候着。”
宮人們得令告退,房裡隻剩下她們兩人,看平君吃下蜜棗,上官萦陽這才問:“甜嗎?”
平君點頭。
上官萦陽歎氣道:“看來人心若是苦的,吃再甜的蜜棗都沒有滋味。”
她頓時愁上眉頭,一雙美目流下淚來。
“平君姐姐,你怎麼才來找我呀!”上官萦陽一把靠在平君肩上,隐忍地抱怨着:“我那個狠心的夫君,就這樣把我抛下了……”
“萦陽……”平君霎時被她的情緒感染,摟着她的肩,和她一起哭。
原來,那個萦陽妹妹不是不難過,她隻是沒有合适的人可以吐露心中的苦悶,便隻能将自己的情緒小心隐藏着,佯裝着自己是個沒有軟肋的上位者。
到妝容被淚水浸染過,她那雙青黑的眼睛露出本來的神色。她說:“我又睡不着了,像幾年前一樣。閉上眼睛我就想起先帝,我知道他根本不想死…他該多不甘心?我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先帝不會因此怪你…”
上官萦陽當然知道他不會怪她,他們之間,其實他就從來沒有怪過她。
到最後,他給她的隻有愛。
心中有了一點暖意,上官萦陽止住了哭泣,她讓平君幫她補妝。平君溫柔地替她拭幹淚痕,她愛憐地看着上官萦陽精緻的臉,妝容沒有讓上官萦陽變得美豔,隻為遮蓋她不願表露的真實情緒。
面前這位,還是她熟悉的上官萦陽。
補好妝,上官萦陽成為上官太後,她拉着平君的手,問:“現在這位陛下,原來也這樣喜歡胡鬧麼?”
平君不知從何說起,猶豫間結果是什麼都沒說。
上官萦陽便接着說:“我知他胸無城府,卻沒想到為人如此荒誕,也不知大将軍有沒有後悔當日的決定,早知如此,不如讓病已登基。”
平君隔日又聽到這句話,手一抖,将上官太後的胭脂全撒在地上。
“太後,請不要這麼說…我來此正因為害怕這樣的流言…有這樣的流言,我們一家可要怎麼活下去呢?”
上官萦陽扶她起身,讓她不要去清掃那盒落地的胭脂。上官萦陽語中似有深意:“不止我說過這種話,對麼?”
平君點點頭:“這話會給病已招來殺身之禍的。”
上官萦陽反問:“可是平君,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後的诏書已經下了,當今的天子已經即位,我們聽從這些安排就是。嗯……若太後垂憐,請賜病已一塊封地,我可随他即刻外遷。”
上官萦陽搖了搖頭,她眼中綻放出平君從未見過的神采:“朝中已經流傳着這些話,再給病已封侯,豈不是逼陛下趕緊對付他?你看看廣陵王,他尚且對此不滿,以諸侯之力起兵反抗……原來如此,我總是知道大将軍的意思了……”
平君反問:“大将軍有何意?”
上官萦陽握着平君的雙手,她的雙手清涼,好像她這個人的外表一樣淡泊,可她知道,當日掖庭那個許平君,也不是隻滿足于偏安一隅的人吧?
“平君,你真的想知道麼?”上官萦陽問。
許平君答得肯定,誠然,這才是她這次來找上官萦陽的目的。
……
在宮門口等着平君的病已遇見了在朝中議事歸來的霍光。所謂議事,其實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去觐見皇帝,但卻吃了閉門羹而已。
霍光的喪服穿戴整齊,他眼窩深陷,步伐走得仍是端正,但這副素白的裝扮讓他顯得憔悴了不少,臉上的皺紋都顯得深了。
他沒有愠色,這副溫和謙讓與世無争的模樣其實與病已印象中的霍光很不一樣,他原本是那種精神抖擻的長者,舉止之間自有身處高位的威嚴。
這樣的人,怎麼能忍受皇帝對他權威的挑釁?
霍光沒有停下步伐,隻是稍微側身朝病已打了個招呼。
那雙被滿布皺紋的皮膚包裹的眼睛與病已對視,他看病已的眼神仿佛曆經千帆,他仿佛在宣示,經曆過兩朝君主,他并未将劉賀的這些把戲放在眼裡。
他同時在尋求一個答案,在這個無聲的對視中,他在确認這個年輕人的野心,這個已被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在獄中生長,又于民間遊曆的衛太子唯一的血脈,能否承襲天将降下的大任。
病已并沒有閃躲霍光考究的眼神,他如一株勁松不偏不倚,在宮門的見證下,給予霍光同樣無聲的回複。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隻是須臾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卻有些事不可轉移地改變了。
病已明白了霍光的用意,心中唯有感激。
霍光按禮法将不懂朝堂詭谲的劉賀扶上皇位,由得他做出不合時宜的荒誕之舉,他讓先帝之兄劉胥醜态百出,徹底斷絕士大夫對廣陵王可能的希冀,接下來,若是群臣響應,廢帝于霍光而言,是否是順理成章的事?
看起來,霍光從始至終是一個為大漢江山穩固殚精竭慮的老臣。
是病已這些年在長安的遊曆幫了自己,論在長安的人脈,他比劉賀要強得多。
這裡有病已的私心,抑或也有霍光的私心?誰又說得準呢,被天命選中能登九五之位的人,不都是被私心簇擁着麼?
霍光的背影消失在病已視線的盡頭,那些掉腦袋的想法在病已心中具象化,他們要快,要趕在劉賀立穩根基之前,完成這前無古人的舉措。
手被握住,原是平君回來了。
她含情脈脈地看着病已,輕喘着氣,她走過來的步伐很急,臉蛋上也顯露出一抹紅蘊,手心溫熱,她說得溫柔而堅定:“病已,回家吧。”
夫妻間這一次對視,互相袒露着野心。
他們回到家中,将門窗都掩好,緊緊抱在一起。
兩人将各自的經曆一說,确認了上官萦陽與霍光想法一緻,他們想重新擁立病已為新君。
病已感歎:“大将軍做事滴水不露,先帝的子侄輩中尚有昌邑王一人有資格繼位,我乃先帝孫輩,自不好越級而上。但如今陛下失德至朝堂動蕩,他又可順應天意立我……平君,大将軍真要做廢帝第一人麼?”
平君反問:“事到如今,由不得我們怎麼想,我隻問你,你敢接此大任麼?”
“有何不敢?”
“那便好,否則等陛下立好根基,我們可就難有生機了。你留在長安做個平民,他必視你為眼中釘,你要是被封了地,他更要警惕你手中的權力。”平君握緊他的手腕:“病已,為了我們……”
病已反握住她,他點頭,又自嘲似的笑了笑:“皇叔還不知道我們準備算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