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平拱手行禮，一闆一眼，連低頭的弧度也分毫不差，如同曾經向燕溪山問劍時的少年模樣，但燕溪山此時看着他，看着何良平眼中燃起火焰，火光凄厲，決絕異常。

名滿天下的劍修長老已經有一百年多年沒有拔出他的劍了，自當年一劍斬元嬰、與天下劍修論劍後，何良平終日擦拭着他年少得來的劍，沉默又認真，偶有弟子好奇問他為什麼不再演示劍法，何良平擡起他無神的眼睛，說：“我在養劍。”

此話一出，再渴望與之對戰的劍修也不由得為之靜默，世人皆知，劍修養劍養的是心神是劍意，蘊藏在心頭，從此不再出劍，隻待來日養成一劍驚鴻。

可大多數劍修養劍是為了修煉劍意，而何良平已是天下第一劍修，又何須養劍？

但有一事例外，那就是劍修在等待一場竭盡全力的戰鬥。

陣法中的弟子擡起頭，見從前寡言的劍修長老于一百年後終于拔劍，劍光雪白鋒利，劍意浩蕩如天上水奔流而來，浸透全身，皮膚隐隐皲裂，深深刺入骨頭。

“把頭低下去！”維持陣法的蒲泉長老瞬息就察覺到陣中弟子因為那浩蕩的劍意而不穩，甚至隐隐崩潰，他大喝，“别看！那不是你們能看的劍！”

何良平眸色深沉，再次說道：“請燕師兄賜教。”

劍光照亮魔界昏黃的天，無數交織在一起的劍意頃刻撕碎漫遊在空中的魔氣！

“這劍還是我給你的那把？”燕溪山對着劍柄上他留下的字說。

“是燕師兄贈與我的那一把，”何良平摩挲着那個小小的“燕”字，仰頭看着站在最高處的魔尊，那雙面對任何人、任何事都顯得無神冷漠的眼睛裡隻有階上那人，“我保護得很好，連仙主都瞞了過去。”

熟悉的劍意讓燕溪山心頭一顫，他擡手抓住一束劍意，指尖輕撚，自是一派風流寫意，燕溪山沒有再計較何良平之前的胡言亂語，他饒有興趣地看向何良平，鴉羽般的黑睫垂落下淡淡的陰影，說道：“是從我這修得的劍意。”

一個人的話會騙人，但一個劍修的劍不會騙人，所以認識一個劍修最好的辦法就是認識他的劍。

認識劍修的劍，就是在認識劍修的臉、劍修的骨和劍修的魂。

“我在裡面讀到了不甘，”燕溪山問，“師弟在不甘什麼？”

天下第一劍修也會不甘嗎？

何良平沒有回答他的話，轉而說道：“此間唯有燕師兄一人讀懂了我的劍。”

天下第一劍修當然也會不甘，他不甘自己年少沉默時，那人天資卓越、萬人仰慕，他不甘自己隻能從那些傳言中摸到一點吉光片羽，他不甘自己終于明白心意時，那人身邊早已有了配得上他的道侶，而那道侶佛口蛇心，将他的愛慕打碎得一幹二淨！

燕溪山感受着周圍磅礴的劍意，也感受着磅礴劍意中更加磅礴的不甘，自天上而來的水流沒有一絲平和的氣息，湍急又猛烈，如同身負重傷的野獸帶着悲怨不甘地咆哮着，但劍意一眼望去又似白雲般灑脫。

“像又不像，恭喜你何師弟，這是你自己的劍法。”

“自是如此，何師弟，且聽刀聲。”

魔尊再次揮動長刀，這一次無聲寂靜，舉重若輕，如同一次平平無奇的揮刀，在漫天劍意下，長刀渺小不堪，似乎下一刻就要被磅礴的劍意擊碎。

沒有聲音？

何良平有瞬間的驚愕，但下一刻他就向下疾馳，耳邊刀聲震耳欲聾，原來不是沒有聲音，而是聲勢磅礴足以掩蓋一切。

劍意照亮的天空瞬間黯淡，又瞬間天光大亮，刺眼的光芒讓蒲泉長老都忍不住閉上眼睛偏頭試圖躲避，但光芒明亮溫暖，讓人不自覺得想要親近，陣中弟子如同受到蠱惑般睜開眼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擁抱，蒲泉長老試圖阻止他們，但在睜眼的下一刻就不自覺地看去。

蒼茫大地上，一輪浩蕩大日煌煌升起，無需言說，所有人眼裡隻有這一輪大日，隻有眼前一點溫暖，讓人無端想起曾經最溫暖的時刻，他們情不自禁向前走去，試圖去擁抱眼前的大日。

何良平自然也不例外，璀璨耀眼的大日是人族第一個母親，無害又溫暖的懷抱沒有人能夠拒絕，漫天劍意光華也瞬間失色，他怔愣着，堅持了半息，手中劍跌落在地，心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戰鬥的意志，他邁步，想要走進大日。

下一刻，脖間泛起疼痛，何良平看着燕溪山，那雙不該顫抖的手抖動着摸上脖子，觸摸到淺淺的傷口時，何良平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謝師兄不殺之恩。”

此時此刻，所有人瞬間清醒，紛紛摸着脖子上的刀痕，劫後餘生的喘息着。

燕溪山收回長刀，側身看着他們，語氣平淡無波：“你們走吧，念在你們沒有傷我魔宮一人的份上，回去吧。”

蒲泉收起陣法，行禮道：“謝師弟不殺之恩，但師弟，你得跟我們回去。”

“怎麼，你們還有後手？”燕溪山慵懶說道，俊美絕倫的臉上倦怠又無端媚人。

退到最下方的何良平說道：“請師兄說出當年真相，我願為師兄作保，若有人意圖陷害師兄，我必将殺其人，挫其魂，屠其親族！”

燕溪山反手握劍，“那就來吧。”

一道黑色身影從間隙中襲來，劍光凜冽，直奔燕溪山命門！

“無膽鼠輩。”燕溪山輕描淡寫擋下襲擊，他望着那身與仙山弟子格格不入的黑衣，此人便是魔宮叛徒！

尋常魔族的劍法，尋常魔族的劍，更是尋常的魔族金丹，燕溪山望着被刀勢沖擊得後退的黑衣人，不禁皺起眉道：“你是何人？是修建行宮的苦役還是哪個死囚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