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默，帶路小厮在前引路，兩人很快到了戲長曲的住處前。

戲家上下近百人，唯有戲長曲所住格外不同——他獨自一人居住在湖心。

湖四面環繞式栽種槐樹柳樹，與青萍所見的其他槐柳一般奇異地在隆冬季節枝葉繁茂、郁郁蔥蔥，垂下一片片影子。

穿過這些影子，透過樹與樹的中間孔隙，深綠的湖水幽靜，清晨的白色霧霭還未散去，湖心漆黑屋宅若隐若現，像是一口棺材、一座水中牢籠。

從岸邊到湖心，隻有一道沒有護欄的窄木橋可走，此刻被水汽打得濕潤，邊緣與縫隙間附着暗綠青苔。

戲長曲出生時景象太邪門，為了鎮住此子，戲家病急亂投醫，四處請人來看，最後大改家宅格局，在戲長曲出生的那間屋子周邊挖出湖來，用水滅災星，用棺壓生機。

帶路小厮停下腳步，摸了摸胳膊，感覺寒氣順着腳底闆往上爬。

他不想久留：“我先回去了，你趕緊把藥喂他喝下——丢一邊也行，然後回來幫忙。”

青萍專注地看向前方，敷衍地點了點頭，心中想的卻是：應該不需要回去了。

殺死幻境的構造者，一切就結束了。

走上窄木橋。

湖邊緣還好，越走近湖中央，越能看見大片大片的無根浮萍如同地毯一樣鋪在稠綠水面上。

黏膩陰冷的濕氣撲面而來，青萍腳步頓了頓，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翻湧的碧綠湖水。

視野中隻能看到那些脆弱的無根浮萍，被打碎一般在水波中起伏、沉沒又上浮，“他”被推進冰湖中，下沉、下沉，氣泡咕噜噜地上浮——

冰冷窒息的恐懼幾乎一瞬浸透了内心，青萍下意識地滾動咽喉，似乎那裡還殘留着嗆水的灼燒痛苦。

他幾乎僵站在那裡。

好半天，青萍呼吸一口氣，移開目光，回到這另一重幻境中。

小乙注意到他的失态：【青萍，你怎麼了？】

“想起過去的一件事……”青萍眼睫顫抖，虛弱道。

小乙不理解，青萍也沒有解釋的意思，他加快腳步走到屋前。

門緊緊關着，但青萍已經聞到了戲長曲的氣息，他的宿主就在裡面。

試着伸手去推。

“嘎吱——”

門沒落鎖，甫一碰到，兩扇漆黑的木門自動敞開。

天色陰沉晦暗，一陣蕭瑟冷風呼嘯而過，青萍打了個寒顫。

推開門便可一覽無餘地看到屋内的四面牆壁，室内潮濕陰暗，空蕩得厲害，沒有一件家具，隻有東牆有一扇沒有糊紙的漏風小窗，透不進多少光。地上灰塵堆了一層，小蟲爬行，角落處，蜘蛛結網，還有些破碎的粗鐵鍊散落，整體看上去竟比棺材還要落魄些。

房屋邊緣，一塊怎麼看怎麼不詳的半髒白布堆疊擺置，隐約能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窩在上面。

青萍看了四周許久，不知為何，心底似乎泛出些難言的酸澀，發苦。

……一定是錯覺。

這麼好的機會不會再有了。

“嗒”。

将托盤放下，把鋒利的刀握在手中，青萍緊繃着臉，剛向前走了幾步，舌尖忽然漫上一點淺薄到無的苦味。

想了好一會兒，青萍将這味道與恐懼對上。

喜怒哀懼愛惡欲，人之七情，心魔之食糧。戲長曲的情緒向來淡薄稀缺，如同喝水般寡淡，隻夠心魔勉強維持存在。心魔常因此餓得饑腸辘辘，時不時餓到掉眼淚，懇求他更快樂或難過一點。

而在七情之中，恐懼實在是心魔沒有品嘗過的滋味，戲長曲真好像銅鐵塑成的雕像一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沒了這偏偏心魔最是擁有的怕死之情。而既無懼生死，其他之事便更是不能再引起波瀾、生出懼怕。

沒想到竟在此時嗅聞到了一點恐懼的香味。

青萍想：你也會恐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