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長曲還沒有到變聲期,聲音與青萍印象中的低沉不同,要更加清脆稚嫩些,給人一種毫無陰霾的純淨感,但讀書的節奏、斷句、換氣,卻又分明與青萍記憶中的樣子日趨貼近。
青萍看他,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神奇感,好像在看着時間将一個熟悉的人塑造出來、帶到他面前。
或許下手的那一天會比他想象得更快到來。
青萍又看了看簡陋的屋舍,想起冷冽的夜晚、寒酸的夥食,心裡難過,
識字認字很好,但這些變化還不夠……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戲長曲本來就這麼可憐了,未來還要死在自己手裡,他要盡量對他好點。
耐心聽戲長曲讀完這一頁,青萍開口道:“我要出去一趟,可能下午時會回來。”
戲長曲的目光看向他,又移開。
青萍知道他想裝作聽不見時就會這樣。戲長曲從小到大就有這種壞習慣,他伸出手:“你過來。”
等戲長曲走近,青萍手握成拳,輕輕敲他腦殼,讓這家夥面對現實:“我要出去一趟。”
戲長曲不痛,任由他敲,眼珠子終于轉向青萍:“出去?”
青萍點頭:“嗯!”
戲長曲靜默片刻,忽而道:“你出不去的。”
“是不能自由活動……”青萍想起仗棍還犯怵,“不過我有辦法。”
戲長曲于是抿唇,沒再說什麼。
青萍:“那我走了。”
轉身要走的刹那,袖擺忽然被拽住,布料一瞬間被捏皺。
戲長曲不讓他走。
“……”青萍試着拽了兩下,沒有拽動,回首看向戲長曲,蹙眉埋怨他:“袖子都要被扯壞了。”
戲長曲認真說:“你要早些回來。”
青萍道:“好。”
又等了一會兒,青萍目光下移,看着戲長曲攥緊他袖子的手,意思不言而喻。
戲長曲猶豫了一下,手指收緊又放松,終究還是慢吞吞地松開了手。
天氣極好,萬裡不見雲彩,北風蕭瑟,世間空空淨淨。
戲長曲伫立在原地,看着青萍踏上木橋,倏忽走遠,身影化為米粒一樣的小小黑點,然後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戲竺院中,空氣近乎凝固,所有下人神色匆匆,眼底帶着恐懼。
昨日黃昏,去時容光煥發的大少爺渾身濕透、頭上血淋淋地被婢女攙扶回來,似乎是吃了虧,從回到院中開始便大發雷霆,沒人敢觸黴頭。
而一夜過去,情況變得更糟——戲竺病了!
請來老郎中來看,說是有高手動手,搗亂了戲竺體内的循環,再加上心神俱驚、寒氣入體,于是重病體弱、不能下地行動。若不好好調養,日後必然留下大隐患。
誰都知道老爺和夫人最疼愛戲竺,眼下大少爺生病如此嚴重,他們這些下人定要因為照顧不周而受懲罰。一時間,人心惶惶。
屋内,婢女踏過地上柔軟的毛毯,小心給火盆裡添上新炭,熱氣烘得整個屋内暖和至極,劉管事進來到現在不過片刻,額頭上都已被蒸出了汗。
戲竺躺在床上,好似一座爛泥山,痛得咬牙切齒:“剛剛我說的事,都記住了?”
“記住了,保證按照您的吩咐去辦。”
“去吧。”
劉管事退下。
門吱呀一聲關了。暖風和熏香間,戲竺扭過頭,臉上終于浮現一抹暢快的笑,喃喃道:“這下就能得到更多東西了吧……”
那災星再猖狂又如何?他注定衆叛親離,什麼也得不到!
而他,他的傷勢和丹田遲早能修補好,屆時去仙宗、得授業,成仙人,創不朽功業——
活動間扯到了傷勢,一種無比酸爽的疼痛直沖上天靈蓋,戲竺登時“嘶”了一聲,又是一通殺豬般的慘叫。
劉管事出門後,絲毫不敢怠慢,忙打點好東西,命兩個身強體壯的下人幫忙擡着一方紅箱,然後快步向戲長曲的屋子走去。
才上橋,便發現了怪事。
那災星怎麼一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着怪滲人的。
劉管事心裡嘀咕,有些膽寒,但相比較戲長曲,還是戲竺的吩咐對他來說更重要些,于是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
剛一走過木橋、靠近戲長曲,在戲家爬到這個位置,心思可謂不靈巧的劉管事便敏銳捕捉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遺憾。
“……”
他心頭忽然掠過一個想法:這災星好像是在等某個人回來一般。
一揮手,“嘭”,紅木箱落地,輕揚土灰。
劉管事打量着戲長曲身上的衣物,下意識皺眉,開口便是:“身上衣物莫不是那個叫月白的小厮給你的?”
戲長曲淡淡看了他一眼,劉管事渾身一抖,對他有些心理陰影,又怕又怒,喝到:“你那是什麼表情!”
戲長曲沒有搭理,目光平淡滑過他的驚恐,而後繼續望向橋的對面。
兩個下人眼觀鼻鼻觀心,心裡卻在震驚:戲宅裡除了主子外,劉管事權勢可謂最大,但他居然這麼怕戲二少爺?難道詛咒一事真是由二少爺帶來的……?
劉管事丢了顔面,神情難看地摸着胡子,往一旁丢了個眼神。
兩個下人很會看眼色,旋即上前,“砰”地踹開房門,闖入屋中。
不大的屋室,一眼就能看清裡面有什麼。
“管事,裡面沒人。”
沒人?
劉管事轉頭問戲長曲:“月白人呢?”
戲長曲自然不會回答他。
劉管事與其他人都是無趣的,青萍是有趣的,戲長曲看着對岸,想着那人去哪裡了、幹什麼了、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
除了做好了早些回來的約定外,他們間什麼都沒有。
兩位下人看向劉管事,不知是否該離開,劉管家眯起眼:“無妨,便在這裡等上片刻,也讓二少爺知道一下我來這裡的目的,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劉管事道:“恭喜,二少爺,昨日鬥争後,大少爺心地仁厚,看上月白的忠誠,特意命我來帶月白過去認新主子!”
戲長曲終于開口。
“他讨厭戲竺。”
“讨厭又如何?”劉管事冷笑,“人為财死鳥為食亡,逐利乃是天性。何況那月白是我帶進來的,我能不知道嗎?他平生最好賭,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賭鬼,騙遍能騙的人索錢去賭,欠了一屁股債還要賣身做奴、拿錢去賭。”
與戲長曲所知的也一緻。
劉管事:“這種人早就被賭弄得瘋了,總以為下一次就能一舉翻身,隻要給錢讓他去賭,他什麼不能做?什麼底線不能突破?賭鬼殺母弑父的事情都時有發生,何況如今讓他換個更有錢的主子?”
這是他聽完戲竺昨日遭遇後的分析。
月白最後拿走戲竺身上值錢物什,顯然是早有預謀。再結合他的過往事迹,那麼為什麼要拿走錢财、錢又往何處用,便都不難猜了。
凜冽寒風忽而吹來,掀起綠湖層層褶皺漣漪,将劉管事的聲音吹得散出很遠。
戲長曲眼中映出橋對岸,那裡垂柳搖曳枝條,槐花開得燦爛,一道身影向他而來。
如此,确實是能解釋得通今日突然離開的事。
劉管事渾然不覺有人回來了,他用力拍了拍紅木箱,響聲沉悶厚實。
“再退一萬步講,你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嗎?
——大少爺特意叫我帶來的百兩白銀!
隻要月白點頭,這銀子便都是他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猜,這賭性深重的賭鬼在百兩白銀面前,還願不願意選擇繼續跟着你?”
他話音落下的一刹那,一道少年聲音頗為納悶地響起。
青萍大聲說:“當然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