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戲長曲并沒有想到要吞丹。

這是玉龍仙花了三百年光陰煉就的丹藥，其中靈韻驚人，無可配合使用的服丹之法，又無可以無懼一切威脅的修為，無論怎麼想，吞丹都隻會爆體而亡。

所以戲長曲想着毀丹，便是毀丹不成，也能吸引住玉龍仙的注意力，令他無心關注青萍。

可青萍回來了，他救下他，像他說的那樣，他想帶着他一起離開。

戲長曲于是也不得不為這個目标而努力起來，去想要如何能做到。

若求苟活，做玉龍仙的養丹童子倒也可考慮。

反正他向來這樣麻木地、随波逐流地活着，往後也不會比過去更糟糕。

可青萍呢？

他的價值能讓青萍也一并活下來嗎？

玉龍仙根本不值得信任，便是青萍活下去，他身上又會被種上多少制約手段？

青萍這麼喜歡他，所以也要同他一樣活在某人的陰影之一嗎？

不行，戲長曲想，不可以。

青萍還想去看燈會呢。這麼微小的願望，難道往後還要讓他奮力掙紮、最終費勁千辛萬苦才終于達成嗎？

那太可憐了。戲長曲無法忍受。

因而吞丹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博得一線生機的唯一出路。

便是一瞬、一息也好，隻要能将青萍送離這裡便行。

戲長曲有的東西很少，但他可以将所有的東西拿去與青萍逃出的可能交換，性命也是。

金丹入腹的一瞬間，渾身的皮膚都好似生芽破開、寸寸剝離——那是身體承受不住的表現。渾身血液好似岩漿般沸騰灼燒，亦或者它們已經在一瞬間被蒸發消散了，可很快，戲長曲再難感覺到那些，他的臉色灰白慘淡，幾乎像是死了。

青萍心髒好像停了一瞬。

連尖叫都發不出，完全地失音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幾乎是飛奔向戲長曲，在一片廢墟中抱扶住他，看着小孩的臉，感覺心髒的冷意一瞬傳至指尖，一瞬又想哭了。

過去宿主說他眼淚多，很煩人，心魔不信，覺得他污蔑，現在想來，他說的确實是對的。

可今日流的眼淚已經夠多了。

戲長曲還沒死，青萍想。

宿主若死于其他原因，心魔也會跟着死，青萍真的非常非常厭惡這份單向的束縛，可此時此刻，這成了他确認戲長曲狀态的依仗。

但戲長曲無疑處在痛苦之中。

青萍不想再停留在這裡，也不想什麼事都不做，他背着小孩離開，路過槐柳妖半被火焰燒盡的焦黑殘軀時，手掌随意一拍，一道碧青法光回歸體内，似乎是顆種子。

沉默着繼續向前方走，腳下坑坑窪窪，到處都是斷垣殘壁、被燒焦的黑炭，路難走異常。

天地間不知何時再度亮了起來，真實的、朦胧的光照在這片先前被單獨罩在丹爐之内、此時重歸世界，卻已一片狼藉的小鎮上，仿佛黑夜在轉為黎明。

可對于青萍來說，事實正好相反：這異象代表玉龍仙開爐、要施加幹涉了。

與此同時，因着提前成丹才留一口氣、沒被當做耗材燒盡的赤龍重歸山地。

慶幸事情峰回路轉、讓它僥幸撿回一條命，沒有絲毫猶豫，轟隆隆的巨響聲中，山脈裂開好似深淵般的巨大裂縫，山岩抖落滑坡，泥石山洪濤濤滾動，赤龍擺脫束縛，神龍擺尾，怒吼飛向蒼穹盡頭。

它要逃。

它再也不想和這些愚蠢肮髒的人類有所糾纏，潛心修行數百載，它已經化魚為龍，擺脫昔日種種、褪去一身罪孽，有望窺探到更高。

龍行處，暴雨、雷鳴相伴。

大雨一瞬傾盆，無情沖刷着世間一切。

高空中，玉龍仙腳踏雲華，露出真容。

他是個看着平平無奇、沒什麼特别，甚至瞧着有些苦巴巴的瘦高老頭，着樸素衣袍，掌中窩着一方青銅龍鳳銜珠丹爐。

沒有去管逃脫的赤龍，玉龍仙冷着臉盯着底下猶如螞蟻般渺小的少年和孩童，擔心一個不小心便把他的寶貝丹藥給弄爆了，沒搞太大排場，隻是指尖一點丹爐：“去！”

丹爐爐蓋掀動，噴洩出滾滾烈火，這火土一樣厚重忠厚，不灼不烈，轉眼化為一條黃色繩索，“咻”地向青萍襲去。

看其方向，竟是意圖洞穿青萍眉心，再将戲長曲捆縛住。

好久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什麼的小乙哆嗦一下，終于忍不住大喊：【青萍快逃！】

青萍卻很冷靜、很清楚。

【逃不掉的。】

【那——】

焦灼間，漫天的雨水忽地“滋滋”作響，蒸騰起片片水霧，一道烈火從遠方吐來，霍然與黃色繩索撞上！

小乙大驚。

竟是赤龍回了頭。

玉龍仙同樣愕然：“你幹什麼？！”

赤龍雙目碧青，對天咆哮，遊弋飛來。

戰火一觸即發。

……

青萍身體一晃，渾身氣力須臾被抽幹，兩眼發黑，幾乎要帶着戲長曲噗通栽倒在地面。他呼吸一口氣，咬咬牙，硬是沒有倒下來，幾乎是本能地從戲長曲身上貪婪汲取法力。

如果讓青萍總結一下對付心魔時需要注意的點的話，其中應當有一條“不要入心魔的夢、不要與心魔”。

雖然如今修為不再，但神識領域上，面對不請自來的惡客，心魔可操作的東西很多。

赤龍太自信了，直接以一縷神魂入夢，心中雜念也太多，因此青萍影響他控制他比影響槐柳妖還要輕易得多。

唯一不好的點在于境界懸殊太大，青萍耗盡法力估計也隻能影響一個動作，但如今戲長曲吞了丹，這些都不成問題了。

趁着他們纏鬥，能走多遠走多遠，尋一個比較好的地方躲藏，抹掉氣息——心魔很擅長這樣的事，保證誰也發現不了他們。接着無論是多久，他會耐心等戲長曲醒來，然後他們就一起去看燈會。

至少、至少在這個身份時，他會當個好哥哥的。

他其實也沒有那麼着急，他願意再拖延一會兒。

他們已經在一起那麼久了，當然還可以再享受片刻的甯靜。

天邊不時傳來巨響，落雨如珠，雷雲翻滾密布，頃刻又被浩瀚法力蕩開、攪合。

青萍很努力地在跑——但因為無力和疲憊，他的動作更像是在走。

他身上全是先前地動時沾染的灰塵，此時又被雨水淋濕，整個人變作灰撲撲的一團濕煤球，無家可歸的流浪貓都要比他整潔幹淨。

戲長曲肯定也被打濕了，雨水從他的發梢滴下，滑落至青萍脖頸裡，冰冷刺骨，讓青萍直打哆嗦，很想避開，卻又不能把戲長曲丢在這裡。

重傷的赤龍能糾纏玉龍仙多少時間？

一盞茶、一炷香？還是更短？

這個念頭浮現在心間，青萍不想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