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再次沖回焙茶坊時,婦人仍在叙話家常。
她當即跪下高呼:“求嬸子們救命!”
憑着三寸不爛之舌,春棠成功鼓吹了茶園的婦人們幫忙。當夜竈房霧氣蒸騰,六口陶甕咕嘟冒泡。
第三日寅時,春棠抱着木匣沖進澧棠閣。
她嘩地掀開匣蓋,“東家看!兩款當季樣茶冬菊龍井和山茶普洱,還有山櫻茶青緞面香囊和水仙香露。花茶泡開,茶湯入喉的刹那,冬菊的清甜裹着龍井的甘冽,竟堪比雪頂含翠的味道。
錢七郎挑眉,“雖不如純茶濃厚,卻另有一番新奇的風味,不錯。”
錢七郎拈起個香囊,素白緞面上,觀音踏着茶葉紋蓮台,他摩挲着茶汁染的絲線,“繡工倒是精巧。”
春棠爪子伸向地契:“東家說話算話?”
錢七郎忽将文書舉高:“既是一門好生意,利潤得再抽一成。”見她急得跳腳,話鋒陡轉:“城西鋪面送你。”又伸頭整理她亂糟糟的鬓發,“再幫你搞定茶引,當作誤了‘白雪霁’去年臘月生辰的禮物。”
關兮容提着食盒恰巧進來,見少年郎被華服公子逼到牆角,霎時紅了臉:“民女給春哥兒送新制的水仙……”
春棠連忙抽身走過去,拉着關兮容介紹道,“多虧了這位小娘子的巧思和嬸子們,我才能按時做出樣貨。”
關兮容頰邊飛紅:“郎君若不嫌棄,日後我可以幫忙多想些香囊的繡樣。”說完,從袖中掏出個荷包,塞給春棠,然後低着頭小碎步告退。
望着女子的那抹倩影,春棠暗道:真是一個好姑娘呀。
身後的錢七郎則扶額輕笑,無奈道:“好個招蜂引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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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九年正月十四,春棠站在城西新鋪的門口,指揮工匠懸挂燈籠。
她裹緊皮襖,望着門楣空蕩蕩處出神,她恍惚想起去年今日自己和陳嬸挎着舊包袱,縮在破寺廟中過夜。時過境遷,誰曾想僅短短一年,自己竟然又能在天子腳下的城池中又有了一家新的店鋪。
“春哥兒!”關兮容提着食盒而來,身上換了新裁的明黃襦裙,“嘗嘗新制的茶酥,裡頭摻了你說的花蜜。”
春棠咬了一口,酥皮混着普洱清香在舌尖化開,眼睛倏地亮了:“就是這個味兒!開業前,我們支個攤子試賣。”
她忍不住贊道:“關小娘子,你真的太棒了,原先在茶園真是埋沒人才。我已經跟嬸子說過了,以後你就到我這兒幹,給你在茶園做給多兩倍工錢。”
關兮容害羞地點點頭,手指撚起一縷發絲繞在指尖,“阿娘也說了,春哥兒人好,讓我跟着你。春哥兒也别生分了,叫我兮容就成。”
話未說完,原先在旁邊打點的陳嬸連忙擠進了兩人中間,尬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帶春哥兒先回家吃飯了,小娘子也早些回去吧,莫要讓家裡人擔心咧。”
春棠一臉茫然,本還想跟關兮容多聊幾句,卻被陳嬸硬扯回家去了。
次日黃昏,陳嬸舉着桃紅襦裙和海棠褙子朝春棠劈頭蓋臉罩下來,老婦邊系衣帶邊絮叨:“十九歲的大姑娘成日扮小子,叫老身怎麼去見将軍,再過兩年等我老婆子去了怎麼辦?”
春棠連忙捂住陳嬸的嘴巴,“呸呸呸,婆婆莫要說胡話,您還要長命百歲呢。”
自打除夕夜那箱美曰“閣内人員福利”的衣物被送來陳宅之後,老婆子看到裡面夾雜着的漂亮女衫,便日日念叨要她換回女兒身。
畢竟,如今外人看來,‘陳春’可謂是年少小成的未婚郎君,再加上面容清秀,惹來了不少媒婆上門。昨日看到關兮容,陳嬸便愈發緊張了,萬一真有一天被哪家官爺瞧上了拉回去當夫婿咋整。
陳嬸撇開春棠的手,“若你想我長命百歲,就早日找個郎君,讓我放心。”說着,又把讓她按在妝奁前,将螺子黛重重描過她眼尾:“錢财乃身外之物,老婆子就想你穩穩當當的,别整日出去闖蕩。”
“我這叫巾帼不讓須眉……哎呦!”春棠捂着被扯疼的發根,銅鏡裡映出個陌生美人,珍珠排簪壓着堕馬髻,纏枝紋腰封勒出玲珑曲線,連指甲都被鳳仙花汁染成淡粉。若不是那虎口的老繭,春棠看起來就同富貴人家的小娘子無異。
春棠對着銅鏡拉扯裙擺:“婆婆,這許久未捯饬了,看起來還真像個小娘子呢。待會逛花市時,你得看着我點,不然我準鬧笑話。”
陳嬸往她鬓間插上雙連花頭钗,欣慰道:“咱棠丫頭戴着钗子真是好看。”
春棠轉身抹掉老婆子臉上的淚珠,擁住她,“婆婆,等将事情都辦妥,我們就回江都,将夏叔的宅子買回來,到時候我再物色個好看的郎君……”
陳嬸猛掐春棠後腰,嗔罵道:“還等,二十歲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啦。”
春棠蹦起來撞到窗棂,疼得龇牙咧嘴。此時,院門忽響,錢七郎的聲音飄進來:“陳執事。”還沒她等反應過來,陳嬸就嘩啦過去推開了門。
門開刹那,滿院燈火都黯了。
春棠提着紅襦裙僵在原地,發間頭钗随呼吸輕顫,四目相對時,錢七郎執扇的手頓在半空,他記憶裡還是落英閣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此刻燈下妙齡女子卻如新綻的紅花,連慌亂的眼神此刻在錢七郎的眼中都似乎帶着潋滟春光。
“這位是——”他故意拖長調子。
“春哥兒的表妹,春棠!”陳嬸面不改色,将旋身欲逃的春棠從裡屋中拎了出來,“快給東家見禮!”
“啊……我……表妹。”春棠看着忍笑的錢七郎,分明就已經認出了她。
當她還在猶豫怎麼跟陳嬸開口時,錢七郎搶先躬身作揖,“春棠小娘子幸會,在下姓錢,字七郎。冒昧打擾,還望見諒。”
陳嬸目瞪口呆地看着素日淩厲的東家,此刻竟噙着三分春風笑。
老婦人立即捂腹蹙眉,“哎喲,老身這舊疾……”她将春棠推進錢七郎懷中“丫頭難得來臨州一趟,東家若得閑,不知能否帶她去賞燈?’
錢七郎一副溫文爾雅的做派,柔聲應道:“晚輩正巧要往燈市采買,隻是不知春棠姑娘可願同行?”
“她願意。”陳嬸甩下這一句話的同時,木門也哐當落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