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目光蓦地黯濃。
方卯又道:“竟然入得聖上法眼,他的文章一定驚才絕豔。”
日光偏移,一束晨光映進趙斐的眼睛,刺得他心慌。
他擡手遮擋。
恰好遮住不斷蹙動的眼角。
趙斐覺得自己心底有一隻狡黠的小獸,一下下在輕撓。
撓得心極癢。
竊喜如閃電般迅速劃過。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狂奔——
看來,明桂枝的手真的受傷,那舉世無雙書法“他”再也寫不出!
隻要……
趙斐的心跳得極快,氣息急促得快嗆住。
隻要暗中派人一點點地……毀掉明桂枝現有的文稿……
時間的洪流會漸漸地、無聲地、無情地将痕迹沖刷殆盡。
假以時日,這驚世的書法就會如同未曾在世間出現過一般。
無人知曉。
“可惜老夫皇命在身,不然,與你們一道兒重遊杭州也是樂事。”
“杭州暖風和煦,景色怡人,但你們别樂不思蜀。”
“無錫縣丞宋瞻是明桂枝的姑丈,萬一有何不虞,你可找他……”
方卯的嘴巴一張一翕,在說着什麼。
但趙斐全都聽不真切。
直至對方轉身,漸漸走遠。
他猛地驚醒。
“方大人!” 趙斐大聲喚道。
方卯回首,看見趙斐滿額冷汗,不禁狐疑。
隻聽得他道:“他的字并非如此。”
“哦?”
“明桂枝書法造詣極高,聖上曾禦筆批贊。”
“那等下便讓他露一手,” 方卯撫須笑道:“老夫也想看看,究竟何等精妙,連聖上也誇贊。”
趙斐不接話。
辰時的日光照到他臉上,比方才還刺眼。
但這次他沒有再擋。
“允書?”
“他的手受傷,以後或許都寫不了。”
方卯眉頭一皺,倏然正色。
“手腕鈎骨輕微錯位,” 趙斐如卸下千斤重擔,長長籲氣:“雖無法做精細的活計,但不至妨礙日常。”
方卯微微瞪目:“如此惡毒,是天機府所為?”
“亦可能是輯事廠。”
趙斐直視窗外陽光,恍如隔世。
方才,是怎樣的心魔附體……
竟使他覺得這明媚的陽光如利劍可怖?
“明桂枝極少在别處留字。”
“可惜了。”
趙斐輕輕搖頭,看向方卯,雙眸一片清明坦蕩:“戶部古大人曾任我們書院山長,明桂枝策論寫得極好,古大人必定一一保管珍藏,方大人可借閱鑒賞。”
“好,” 方卯深深看他一眼:“你是個君子。”
“下官方才掙紮過。”
“君子論迹不論心。”
……
晌午,烈日高懸。
官道兩旁盡是荒涼卻蔥郁的山林。
草木肆意生長,枝葉相互交織,似要将天空遮蔽。
偶有幾聲清脆鳥鳴,更襯出周遭靜谧。
方家的馬車悠悠前行,車轱辘碾出有節奏的聲響。
車内空間寬敞,四壁挂着精緻刺繡的幔帳。
車座用上等的檀木打造,鋪了隔熱的湘竹墊子,觸手生涼。
“趙廓老奸巨猾,沒想到他兒子竟是個正人君子。”
“明家那小子也是妙人,年紀輕輕,能管中窺豹,确實狀元之才……”
“他們的山長居然是古長青,回京後,老夫定要先會一會他!”
方卯一頭白發在光暈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嘴角上揚,神情十分愉悅。
方靖默默坐他身旁,就像沒有聽見方卯的話一樣。
他雙眉微擰,眼神專注又帶着幾分凝重,時不時低下頭,翻動手中的劄記,眉頭便擰得更緊一些。
劄記紙張微微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記錄着自泉州上京路上各地的物價。
“仲安?”
“在……” 方靖應了一聲,但心神還是在劄記上。
“有何不妥?”
“……”
方卯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神色間露出些許不悅。
他輕咳一聲,問道:“仲安,劄記有何不妥。”
方靖如夢初醒,眼神中還殘留幾分恍惚。
他愣愣說道:“漲價了,真的漲價了……”
方卯煩極他癡癡蠢蠢的樣子,輕喝一聲:“方靖!”
方靖此時已完全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挺直身子,臉上帶着急切:“叔父,胡椒漲價了!”
“那又如何?” 方卯揉了揉太陽穴:“百姓不以胡椒為主食,調味佐料而已,米面價格平穩就好。”
“不止胡椒!” 方靖雙眼瞪得滾圓,眼中滿是焦急之色:“豆蔻、丁香和肉桂都漲價了!”
方卯白了他一眼:“那你吃清淡一點,粗茶淡飯,有益身心。”
“叔父!”
方靖胸膛劇烈起伏着,額頭上也隐隐冒出細密的汗珠:“船要來了!載滿銀子的船要來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