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摸火折子的手突然頓住——“他”手上的傷患……
甩了甩腦海裡雜亂的念頭,他手指凍得僵硬,好不容易将火折子握住,正準備劃燃生火取暖。
——“不能生火!”
兩人喉嚨裡同時蹦出這話,排演過似的。
這一而再、再而三的默契,讓兩人同時一怔。
笑聲是明桂枝先起的。
起初悶在胸腔裡打轉,漸漸扯出串咳嗽,咳着咳着竟帶出幾分暢快。
趙斐的嘴角跟着抽了抽,這一抽便收不住勢,笑得栽倒在沙窩裡。
霧氣混着鹹澀海風,全嗆進喉管,比京城的醉仙樓的酒還辣嗓子。
“允書兄,你這破鑼嗓子,”明桂枝拿葦杆戳他肩膀,“招來賊人倒省得咱吹哨。”
話沒說完自個兒先打了個晃,濕發糊在臉上像團亂麻。
趙斐這才看清“他”右頰有道新添的血痕,細如絲,豔如朱砂。
明桂枝也看向趙斐。
他的衣衫仿若曆經戰火洗禮,破損不堪。
那幾道為了護她周全,而被歹徒利刃劃破的傷口,在慘白月光下格外猙獰。
經過河水長時間的浸泡,傷口周邊已然泛起紅腫,絲絲縷縷血水,還在極緩慢地往外滲,洇污衣衫,透出淡淡血腥氣。
她歎氣,輕輕一拍趙斐的肩膀:“多虧有你,若無你相護,我定被他們像片皮鴨那樣片開。”
“我也多虧有你,”趙斐肩膀一疼,卻還是笑道:“若無你幾番冒險泅潛,我大概成上湯魚羹了。”
“哈哈哈,上湯魚羹。”
“嘿,片皮鴨。”
說笑聲裡,周圍的寒意似乎消散些許。
在這陌生又荒蕪無際的蘆葦岸,他們陰差陽錯成了彼此短暫卻唯一的依靠。
潮水退下去,露出沙地上歪七扭八的腳印。
趙斐指着東邊葦叢:"往那處走。"
話音未落,明桂枝已經踉跄着起身,袍角滴滴答答拖出條水線,十足蝸牛爬過的痕。
兩人逆月亮的方向往東走,四周靜谧。
隻有幹枯蘆葦枝被踩碎的聲響。
明桂枝問:“那夥賊人露出了什麼破綻?”
“破綻不少,” 趙斐掰着凍僵的指頭:“其一,大運河上的大碼頭彼此相距不算遠,船家們行船,大多一次備好四五天的食用,極少會每日都在村莊靠岸。可這船家倒好,天天靠岸。”
“太過刻意。”
“其二,我問他明日何時靠岸,他答午時。”
“午時?”
“明日初八,午時正值退潮,退潮時靠岸?他分明連潮汐表都未背過。”
明桂枝訝然,趙斐并不是隻會應試之人,天文地理也能學以緻用。
轉念,又覺得自己太狹隘——對方是榜眼,自然學識淵博。
趙斐接着說道:“其三,海津地處河海交界,當地海鮮既便宜又鮮美,偏要繞十多裡買桂花魚......”
“為什麼?”
“因為你愛吃。”
明桂枝眉梢微皺。
原身喜歡吃桂花魚。
可是……那些歹徒如何知曉?
月光照在二人發梢凝的鹽霜上,晶晶亮像撒了把碎銀。
小徑曲折蜿蜒,夜露悠悠滲浸他們尚未幹透的衣物。
葦葉沙沙響着割開月色。
趙斐盯着自己影子,忽道:“往後,習慣喜好不要輕易展露。”
“好。”
“你手上的傷,是何人所為?”
“什麼?”
趙斐沉默一會兒,“天機府?還是輯事廠?”
明桂枝被問得一頭霧水,腳步驟然停下。
夜風幽幽。
趙斐輕輕撥開一叢蘆葦,繼續說:“我知道,你的手腕鈎骨有錯位,不影響日常,卻再不能懸筆……”
明桂枝一滞,下意識地摸着自己手腕。
原來如此。
前日在客棧門口,被趙斐用力握過之後,她手腕便一直隐隐作痛。
她還以為是被他弄傷。
“如此陰鸷手段,天機府和輯事廠都懂得,” 趙斐面色凝重:“你可記得那些人身上有何特征?”
四下無聲,唯有蘆葦在風中搖曳。
明桂枝緊了緊濕漉漉的衣衫。
水珠掉落的滴答聲,于寂靜涼夜格外清晰。
蘆葦深處傳來夜枭啼叫。
趙斐的皂靴陷進濕沙,拔足時帶起串泥漿。
二人不發一言走了好久。
直至浮雲将月光籠罩。
夜幕化身巨大烏氈,沉甸甸壓下,嚴嚴實實籠罩蘆葦蕩。
“我不記得。”
明桂枝說道。
“無妨,來日方長。”
“不,我什麼都不記得。”
“嗯?”
趙斐輕應一聲,透着疑惑。
他看向對方,想要看“他”的表情。
可夜色濃重,他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明桂枝的聲音,被風扯得支離破碎。
正似周圍那些在涼風中搖曳不息的蘆葦枝葉。
“我被人打暈了,一覺醒來什麼都不記得。”
“我不記得父親什麼情況,不記得自己中了狀元,不記得要去杭州赴任……”
“我更不記得你是誰,不記得我們曾經同窗……”
“我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字什麼……全都不記得。”
浮雲漸遠,輕紗般緩緩消散。
月色再現。
趙斐終于看清楚明桂枝的表情。
無奈,孤單。
還有疏離。
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
趙斐覺得自己很荒謬。
有這麼一刹那,他覺得明桂枝本不該置身于此。
“他”隻是被莫名的命運強行拖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