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傾身,沉香珠串嘩啦掃過杯盤,“你認老了?”
方卯後槽牙發緊。
窗格子漏進的斜陽正巧打在郭岘左手背——那裡有道寸長的疤,是當年抄濟南府尹宅子時叫金簪劃的。
如今疤被肥肉撐開了,似條僵死的蠶。
“對了,” 郭岘捏起塊沙魚脍,魚生在醋碟裡浸得發卷,“你侄兒呢,不是說要在老夫跟前露露臉?”
方卯喉頭一滾。
去年泉州走私案,方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帶着衙門的師爺、鋪頭,一間一間銀号、米鋪查賬。
破綻原是藏于賬冊裡,府衙順利查繳一萬兩的暗貨。
那小子累得眼底發青,卻仰頭笑:“叔父,我早說了,每日記錄銀價、米價确有必要!"
“那愣頭青......”方卯摩挲着酒盅上凸起的牡丹花紋,“他不怎麼聰明,卻是最踏實的。”
“那他人呢?”
“跟着明桂枝往杭州去了,去數杭州港的胡椒筐子。”
他想起方靖臨行前,對着那本劄記翻來覆去算賬——“叔父您瞧,泉州年前的豆蔻價比去歲漲了兩倍不止......”
郭岘的銀簽子一下插進羊骨髓,“嗤”一聲:“明桂枝……”
他腕子一抖,油花子濺到蜀錦桌圍上,潑了幅寫意畫,“你們認識?”
“說來話長。”
暮色漫進窗棂,鎏金銅鈴在風裡叮鈴響。
跑堂的吆喝聲隐約飄上來:“羊酪釀橙要涼咯——”
……
艙頂漏下的月光被黃梅雨漬染成灰藍色。
明桂枝絞着青緞般的長發,濕氣在艙闆彌漫成薄紗。
翡翠镯子碰着銅盆叮咚作響,像極遇劫的刀劍餘音。
趙斐隔着湘竹簾聽見銅盆輕響,忽想起書院晨課時,明桂枝總将筆洗擱在硯台左側三寸處,分毫不差。
“官船備了金創藥。”
他将青瓷藥瓶滾過艙闆,瓶身朱砂标簽暈開一尾遊魚似的赤色。
明桂枝用鞋尖抵住藥瓶。
她笑了笑。
那笑如江心的波光鱗鱗,照落在趙斐襟前未幹的血漬上。
血漬原是匪徒的,在月白衣料上濺出猙獰的紅梅。
“那匪首說的裕王,”他指尖掐進掌心舊疤:“是我姑父。”
“哦?幕後黑手想離間你我?”
“你不懷疑?”
“我猜裕王沒那麼蠢。”
趙斐掌心舊疤突地一跳。
他笑了。
笑聲像劍鞘撞上甲闆,驚飛了梁間栖燕。
他突然記起方卯說的——“與聰明人說話就是暢快”。
驚飛的燕影掠過窗棂時,恰撞開竹簾的,是方靖沾着夜露的馬皮靴。
他撞碎一簾月光,漆盤裡煨着的金華火腿炖筍正冒白煙。
方靖袖口沾着蘆葦絮,掀開煨着熱湯的陶罐:“泉州人總說,飓風過後,就靠三樣東西認路——熱湯氣、油燈芯、還有罵娘聲。”
明桂枝舀湯的銀匙攪碎了月影。
這唠叨鬼,連送飯都要嵌段掌故,像他總别在襟口的鑲金雕花筆套。
晃眼,卻沒什麼鋒芒。
方靖一陶勺在湯罐劃出弧光,火腿片雪花似的落進明桂枝碗裡。
他問:“官船的甲闆寬得能跑馬,你們何苦去擠私船?”
趙斐用銀筷尖撥弄藥瓶:“怪我,自作聰明。”
瓶底輕叩船闆三下。
像打更人敲着三更梆子。
方靖為他夾一大箸餸,濺起點點湯花:“可不是!”
他指了指袖口的忍冬紋銅扣:“虧得樞密院配了青海骢給叔父,也幸虧我半途折返,不然,你倆還在蘆葦蕩流浪。”
“仲安兄,”趙斐一筷子驚散湯面:“按說,方大人此刻該到京城了,你何故折返?”
明桂枝餘光瞥了眼趙斐,又看向方靖。
上京的方大人、泉州、樞密院……
銀匙凝在湯碗沿口,映着月色的濃湯,忽而化作那日茶案上的水沫。
蒸汽稍散,她看清方靖袖口的忍冬紋銅扣。
這樣式的,那“方大人”亦有。
原來是樞密院的标識?
是她不識泰山,錯認作尋常的富貴花樣。
那日老者屈指叩桌的韻律,正與此刻船工的劃水聲同頻。
“仲安兄,你的叔父...”她吞下又一片火腿,鹹香裡滲出鮮甜的澀味:“可是樞密副使方卯大人?”
“正是,”方靖拈了片腌梅子含在舌尖,酸得眯起眼,“這不都還未正式到任,樞密院的密信已經一封封沿途寄到驿站,摞起來能壓沉漕船。叔父倒好,成日裡念叨什麼‘銀稅未定,寝食難安’——他是要把銀稅法刻進族譜當傳家寶。”
“那我真失禮,在他老人家面前抨擊銀稅法,豈不是在你家祠堂裡摔牌位?”明桂枝歎道:“虧得方大人好涵養,聽我胡言亂語也沒掀桌子。”
方靖筷子尖定在半空,米粒粘箸上。
他想起,去歲臘月,泉州府衙的主簿多嘴說“銀稅法恐傷漕運”,叔父當場摔了整套鬥彩茶具,碎瓷片飛到廊柱上,震得梁間的陳年舊灰簌簌飄。
他喉頭滾了滾:“狀元郎好口才,能把米粒說成珍珠...許是湊巧撞上三分理。”
趙斐的箸在筍片上一頓。
艙外槳聲欸乃,攪開半江月色。
“對了,” 方靖忽又問:“你們兩家人不是有仇麼,怎的同舟共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