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參我,我就參他假造蝗災,哄擡糧價,” 明桂枝朗聲笑道:“誰怕誰啊!”
檐外雨腳恰掃過鈴铎,驚得惜花筝弦崩斷半根。
“可是山東的百姓……” 方靖始終記得他的“人設”。
“呐,别說我不教你倆為官之道,” 明桂枝嗤笑一聲:“——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一邊說,一邊不經意躲開憐月往“他”下身探的手。
酒液懸在杯沿打轉。
當明桂枝袍角躲過憐月指尖的一瞬,趙斐聽見自己後槽牙松開的輕響。
他怔怔盯着“他”衣袖濺到的酒漬。
直到那滴金波化作青磚上的暗斑
趙斐驚覺掌心沁出層薄汗。
“允書兄?”
明桂枝叩案的脆響驚醒他。
——該他說那句關鍵的“對白”了。
趙斐蓦地仰頭飲盡殘酒,讓燒喉感壓住心尖那抹怪異的緊張與放松。
“昆玉說得對,後下手遭殃,最要緊的是——杭州市舶司的密函,昆玉你可收好了?”
“曉得的,曉得的。”
明桂枝懶洋洋銜住憐月喂來的李子:“就擱在我馬車的櫃屜裡。”
“你怎麼把它擱在如此——”方靖尾音兀地揚起,又強行壓低:“如此晃眼的地方?”
“放心,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
燭火倏地一跳。
明桂枝淺淺笑,挑起憐月下颌:“小娘子這顆朱砂痣生得真妙。”
指尖戳向少女鎖骨紅痕:“隻是不知道,守宮砂可還在?”
“明、明大人說笑了...” 憐月慌得碰翻酒壺,羅裙暈出一片深色。
“若是雛兒,”明桂枝一把攫住她手腕:“明日就給你擡紅轎。”
“明昆玉!”趙斐打翻的酒盞浸透衣袖。
“奴、奴家上旬才……”憐月急得簪子都歪了半截:“奴家隻伺候過得一個恩客……”
明桂枝眼神冷了下來:“可惜了,小爺我隻要處子。”
“他”漫不經心轉着翡翠扳指,像是真的惋惜一般歎了口氣。
憐月伏到“他”耳邊,細若蚊蚋的聲音裡摻進莺啼:“大人,奴家新習了些招式……”
“退下罷。” 明桂枝用折扇尖挑開距離:“你沒聽到嗎?我要的是處子。”
說罷,起身離席。
經過趙斐身旁,“他”笑笑道:“小爺我沒了興緻,二位請随意。”
趙斐扶正玉冠的動作慢了半拍。
他嘴角浮起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笑容。
——“我也沒了興緻。”
“喂,你們!”
方靖停下筷箸,對着他們的背影喚:“這可是咱自己付的賬啊!”
那些流水似的、白花花的銀子啊……
這兩人就這麼走了?
脂粉香氣陣陣繞過方靖鼻尖。
他搭在椅背的手剛要撫上美人香肩,恰好看見自己袖口裡那枚青玉竹節佩。
美玉閃着寒光——臨行前,妻子系在他腰間的。
“唉,我一個也應付不了你們三人,我也沒興緻了。”
一縷青煙飄去,方靖已披着金線氅疾步穿過回廊。
……
雨忽然急了。
星星點點像碎銀砸落。
南城麻石路上,雨水灌滿車轍印痕。
平日裡食肆油煙香、棗糕鋪的焦糖香、算命瞎子竹筒裡銅錢響……
這會兒全聽不着。
十五步長的街面,就剩馄饨幌子還在雨裡打擺。
傘骨積雨斜滑下,在明桂枝肩頭漏成銀線。
青石闆返着冷光。
趙斐手中燈籠暈染成半融的朱砂。
更鼓漏過雨簾。
他快趕三步,靴底碾碎的水窪裡,将兩人影子擰成麻花。
“明昆玉!”
趙斐喚住“他”,一個閃身到傘下。
他嗓音裹着雨腥氣:“雨傘勞駕往左半寸。”
明桂枝把傘柄換到左手。
傘面在趙斐肩上撐出半圈幹地,她手肘擠在對方沾濕的衣袖。
雨水順着傘沿滴成簾,碎在他後頸骨節上。
趙斐把燈籠換到外側。
暖黃油紙映出兩人交錯的影。
“明知要下雨也不帶傘?” 明桂枝笑問。
趙斐垂眼盯着靴尖的青苔漬,油紙燈籠在肋下晃動。
他想起那年仲夏的學堂後院,同窗們扒着矮牆招呼,說雅韻坊來了批西域胡姬。
彼時,明桂枝倚着松樹翻《洗冤集錄》。
三伏天的蟬鳴像曬裂的竹簡聲。
“他”相熟的幾個同窗問了又問。
“昆玉,雅韻坊備了冰鎮的西涼葡萄酒哦。”
“那些西域胡姬據說個個雪膚若脂,金發碧眼,去瞧個新鮮?”
“聽說她們跳柘枝舞時,金鈴墜地,喜人得很呢,走,開開眼界?”
趙斐記得,當時明桂枝翻過一頁《男子作過死》,淡淡笑道:“我看這驗死人之法,比活人值得揣摩。”
石闆上漫起的水汽浸透鞋底。
傘面斜着淌水,在二人綢緞袍服上染出團墨迹。
“你如何……” 趙斐欲言又止。
“嗯?”
“你如何認定那清倌人非清白身?”
燈籠穗子掃過他虎口的繭。
也仿佛掃過他滿是狐疑的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