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時喉結滾動,仿佛咽下的是鋼釘而非血塊。
血順着他微翹的嘴角淌成嫣紅的花。
救護車的嗚鳴聲中,岑嶼碎發間隙隐約透出紗布的慘白。
與沿江火紅的勒杜鵑相映成趣。
她數着信号燈變換的節奏,忽然發現他凝血的指尖在微顫——投标廳裡簽字的氣定神閑,原是以畢生力氣支撐的戲碼。
明桂枝想,她大概是在那一刻淪陷的。
這個平日裡雲淡風輕的人,用盡意志力與命運搏鬥的一刻,脆弱與堅韌無盡的微妙疊加。
她贊賞他的意志,更佩服他眼光。
創業第三年,他們在申請一筆大額貸款。
她還記得,那天岑嶼把新聞裡的某段錄下來,看了再看。
重複又重複。
淩晨三點的辦公室,茶幾上晾着一夜沒動筷的叉燒飯,醬汁凝成琥珀色冰花。
“通知法務申請修改貸款用途……”他摘下眼鏡擦拭,眼鏡片反射着液晶屏的藍藍冷光:“改為……建設大數據運營系統,我們要有自己的大數據系統。”
所有人都反對。
明桂枝倚着碎紙機整理報表,聽着刀片啃噬股東聯名信的嘎吱聲。
“不要緊,合夥人也好,投資人也罷,我逐個說服。”
岑嶼摘下眼鏡呵氣,鏡片映着反對意見書殘頁。
雪松味的須後水混着碎紙屑的墨腥,在中央空調風口釀出奇異味道。
她無端想起父親明興波書房的黑胡桃木夾萬。
那裡時不時就會塞進新的威脅信,總萦繞紙質發黴的氣息。
明桂枝覺得訝異。
——她怎麼會把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聯想到一塊兒?
……
事實證明岑嶼是對的。
兩年後,“鹿寶”被行業的龍頭盛矅集團收購。
其他部門都被裁掉,隻留下大數據運營部。
岑嶼憑這項資本,以區區10%的股權跻身“盛矅”的董事會。
慶功宴那天,岑嶼的伯爾魯帝皮鞋踩着滿地散落的部門銘牌。
一塊塊亞克力牌裂成蛛網。
恰似雨絲在落地窗上滑落的紋路。
蛋糕刀切開栗子奶油層時,投影儀循環播放被裁員的工卡照片。
明桂枝看向窗外,他們抱着紙箱穿過暴雨。
紙頁在風裡展成白幡。
這當中,有她最珍視的創業夥伴們。
岑嶼隻留下她一個。
他幫她争取到3%的“盛矅”股權。
“桂枝,隻有你相信我能做到。”
他舉杯:“敬留下來的人。”
鏡片映着窗外的雷暴。
“噢,對了,” 岑嶼笑着補充:“我其實挺讨厭‘鹿寶’這個名字,鹿是猛獸的獵物,不吉利。”
明桂枝沉默半晌。
一張口,喉嚨有點啞。
她不合時宜地又想起她父親。
明家大宅三層樓高的中空客廳裡,一直挂着一幅大合照。
最開始,照片是明興波與九個搭檔。
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後來,每隔一段時間,明興波就在合照裡撕掉一個。
恰有一次,她親眼看見父親站在巴洛克雕花梯上,将合影裡的好兄弟像剝死皮般撕下。
泛黃膠痕蜷縮在水晶吊燈光暈裡,猶如毒蛇蛻下的舊軀殼。
“怎麼撕掉陳伯伯?” 她問。
——那是明興波最早的搭檔,在最關鍵時候把自家房子抵押了,湊出80萬給他渡過難關。
“哼,這個老陳,非要保留廠房,說那些工人跟了咱幾十年,工廠關了就沒活路了,他要養他們一世,好不好笑?”
明興波的檀木雪茄剪絞着哈瓦那煙頭,“做生意啊,他以為開善堂麼?”
“他在您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您。”
“你知道他每年的董事袍金多少嗎?明氏養他這麼多年,早不欠他了。”
明興波陷在犀牛皮沙發裡,鳄魚皮般的眼紋在吐煙時驟深兩分。
煙圈穿過水晶吊燈的鐵藝荊棘。
正正套中合照裡某個被剪去的空洞。
“我是董事長,我要對所有股東負責的,早點踢老陳出董事會也好,省得哪天他‘搭沉船’。”
雪茄衣開裂處迸出火星。
像槍管裡的火藥殘渣飄過殘損的合影。
……
雨腳收梢。
方靖踏碎檐下積水,施施然落座。
“你們啊,叫人好找。”
他接過老翁遞來的粗瓷碗:“原是在這偷偷吃夜宵。”
明桂枝腕子一顫,湯匙磕在碗沿的豁口。
——她沉浸在水晶吊燈與雪茄煙圈的心神,被生生拽回古意森森的雨巷。
方靖舀起馄饨吹熱氣,“昆玉,你那市舶司的印鑒……它雖是照着委任狀描的,但我怕騙不過那幾個老狐狸……”
“仲安兄放心,” 明桂枝笑道:“有一樣‘秘密武器’。”
“哦?”
“我把它與那僞信放一塊兒,定教他們深信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