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他醒來許久,滿身都還在潮熱中。
這夢的最開始,明明很平靜。
他似乎還聞得到佛堂悠悠檀香。
夢裡,他跪在蒲團上,還是一身绯色女裝。
翡翠镯磕着楠木魚,一聲聲鈍響。
窗紗外頭晃着繼母的影子,絮絮叨叨:“昆玉都失蹤大半月了,總該派人去尋……”
趙斐撚着佛珠的手頓了頓,“嗤”一下笑出聲:“尋什麼?許是跟那番邦妖婦泛舟去了。”
楠木佛珠硌着掌心,仿佛攥着碎冰碴子。
檀灰簌落爐裡,積了半寸厚的香篆突然斷了。
趙廓踏進佛堂,怒聲道:“我早說姓明的沒個好東西!你非不信,死活要嫁這小子,如今倒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趙斐重重敲一下木魚,“咚”地一聲。
驚得長明燭晃了晃。
“明郎再怎麼不好,也是女兒自找的,女兒自甘堕落。”
窗外的蟬突然噤聲。
“混賬!”趙廓猛拍桌案,震得花瓶一晃:“你這是怨我?”
“女兒不敢,爹娘請回吧,别耽誤女兒為明郎抄經祈福。”
木魚聲又密密響起,趙斐一副油鹽不進的冷淡樣。
“混賬,混賬!”
趙廓甩袖離去,帶翻門邊半人高的青瓷瓶。
青石地窖的黴味漫上來,混着檀香釀出股怪味。
這地道無限長,好似能下到地獄十八層。
趙斐提着琉璃燈往下走,梯級無窮無盡,走了許久才到頭。
那地窖深處隻有一張檀木床。
明郎蜷在被褥裡,手腕、腳腕都鎖了銀鍊子。
聽見腳步聲,擡眼看他,滿目迷離:“你是什麼人?”
“你又忘了。”
趙斐鎏金護甲刮過“他”頸側。
刮出串血珠子。
“我是你結發妻子,趙斐。” 他一字一頓,似要對方把這話刻入心。
可那人愣愣問道:“那……倩娘是我什麼人?”
——“啪!”
趙斐猛一個耳光扇去。
明郎偏過頭去,頰邊紅痕疊着紅痕,十足初春的桃花瓣。
“我不許你記得她!”
趙斐幾乎是帶着哭嗓吼道:“我不許!”
明郎低頭吻他的淚:“好,我不記她……”
“以後都不許記得她……”
“好。”
绯色裙纏着黛色袍,滾在被褥裡。
銀鍊子撞向床柱,當啷當啷,驚得燭火直晃。
麝香味濃得嗆人。
趙斐咬住明郎肩頭,嘗到鹹津津的汗。
他也要在明郎身上留印。
不,隻有他才能留。
他要咬遍明郎全身,把那妖婦的印記都覆蓋。
明郎喘着氣,望着床頂無窮無盡的階梯。
“你……究竟是什麼人?”
趙斐吻他耳垂:“趙斐,你結發妻子。”
“倩娘呢,她是什麼人?”
銀鍊子猛地繃直,在檀木床上刮出刺耳鳴嘯。
趙斐的犬齒叩進明郎皮肉。
舌尖嘗到鐵鏽味,混着淚水的鹹。
“忘了她……”鎏金護甲掐着明桂枝下颌,生生掐出個月牙印,“求求你,忘了她……”
淚珠子砸在明郎鎖骨,“你忘記她,好不好……"
"好。”
這聲應答輕得像片柳絮。
趙斐突然發了狠,啃咬着明郎的唇瓣:“不要再提起她。”
“好。”
明郎回贈他的,是更熱烈的吻。
仿佛滿心滿眼隻有他。
仿佛非他不可。
可是,當那麝香氣息再次濃郁。
明郎又問:“你是……?”
“趙斐!趙斐!”他摟着明郎脖子,喘息着哭:“你三書六禮,八擡大轎,祖宗面前發過誓的趙斐!”
“那倩娘……”
銀鍊子當啷撞翻燭燈,地窖霎時暗了。
黑暗裡又再響起親吻聲。
“忘了她,我要你忘了她。”
“好。”
……
這夢很放縱。
但趙斐覺得這夢很好。
他就該把昆玉鎖住。
鎖在無人知曉的最深處。
沒日沒夜,無法無天地獨占“他”。
直到“他”忘記那妖婦。
……
晌午。
客棧天井裡,日頭曬得磚地泛白。
方靖拿竹筷戳了戳鴨脯,琥珀色油珠子滾進醋碟裡:“那關娘子,她其實身世可憐,品性也溫順,不似外間說的……”
“咔嗒”一聲脆響。
趙斐掌心的竹筷斷作兩截,鴨油濺上袖口,鴉色杭綢洇開銅錢大的油暈。
“那妖婦給你灌了什麼米湯!”
“我……” 方靖不虞他反應這般大,茫然舉着半塊鴨翅,半晌才勸道:“你消消氣,昆玉與她……唉,也算是同病相憐吧。”
“同什麼病,相什麼憐!”
趙斐瞪他一眼。
他心裡閃過那雙詭異的綠眸。
——哼,好一個妖婦,不過一日,連方靖都策反了。
跑堂的拎着銅壺過來續茶。
窗根下覓食的麻雀飛走,帶起一陣穿堂風,吹得櫃台上黃曆嘩啦啦翻過。
恰停在“忌嫁娶”三個朱砂字上。
“昆玉在人家房裡,一晚上要了十回水,還病倒在她榻上……”方靖壓低嗓子“這事傳得全徐州都知道了,昆玉不替她贖身,豈不是害了人家?”
“那妖婦就是這般算計的——把昆玉累倒在她床上,逼着他負責!”
“算了,算了,帶上她去杭州,總歸多個人幫忙照顧昆玉。”
趙斐猛一擱筷,粗瓷湯碗晃了晃 。
“昆玉要帶那妖婦去杭州?”
這話裹着三九天的霜氣。
方靖着實不解,何以趙斐對關娘子如此敵視?
“既是郎有情、妾有意……難不成贖了身之後,由得她自生自滅?”
趙斐不語。
那妖婦的道行太高。
方靖看不穿,還着了道。
昨日他也太沖動,差點與昆玉都生分了。
真蠢。
自己是天下第二的榜眼郎,明明可以智取,何必硬碰硬?
心下當即閃過一計。
“替那妖婦贖身也好。”
趙斐夾了箸醬鴨片,冷冷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