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眸清亮,把燭光襯得暗了三分。
趙斐鳳目微斂:“不會。但,虧空記的是物非銀。”
話音在“物”字上咬得重,像含了枚銀針。
明桂枝眉頭倏地絞緊,指尖不停點着密卷朱印。
艙外炸響悶雷,雨砸在篷頂噼啪響。
“那個在幕後壓銀價的人……”
明桂枝猛地站起,她看向趙斐:“假蝗災也是他——”
話未說完,趙斐唇角已翹起。
到底是“他”,一點就透。
方靖捧着烘半幹的賬冊插嘴:“為什麼……?”
明桂枝一邊理着思緒,一邊解釋:“這個幕後人暗中穩住銀價,讓其緩慢地下跌……”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畫線。
“他原本的計劃應該是——再過一兩個月,讓假蝗災蔓延,制造恐慌,令糧價急升……”
方靖更加困惑:“這個我們在德州之時,不是商讨過麼?他們是為了屯糧獲利……”
“不,不是!”燭火忽閃,映得她眸子發亮:“他是為了逼銀稅法落地!”
趙斐目光深沉如海,輕輕颔首。
明桂枝繼續解釋,語氣愈發笃定:“糧價急升和沿海銀價暴跌之間——會有時間差。幕後人會趁糧價急升之際,以制止糧商屯糧為由,說服朝廷推行銀稅法,讓銀價與糧價、物價挂鈎。”
“然後?”
“然後,他會在推行銀稅法之際,恰好引爆沿海銀價暴跌!”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方靖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為了平賬。”
“我還是不懂。”
明桂枝把茶壺往案上一墩:“比如……杭州市舶司原本虧空三萬匹絲綢,市值三十萬兩,銀價暴跌後為六十萬兩,此時推行銀稅法,賬面的虧空便會由絲綢改為銀兩,直接變為虧空六十萬兩——”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寫算,“這人手裡必定早已掌握大量實物現貨:綢緞、茶葉、大米等,他趁白銀暴跌的時候,換取白銀。”
茶盞“當啷”扣在案上,震得燭台亂顫,“待到來年銀價回升,他虧空的賬目,就在不知不覺間填平了。”
“天才!”方靖終于聽懂,拍案叫絕:“他怎想出這法子的!”
船外恰炸響驚雷,像在給這黑心算計鼓掌。
趙斐凝望明桂枝,眸底翻湧:“他此計牽連甚廣,其實……遠遠不及你的法子精妙。”
明桂枝眉毛一挑,瞪眼道:“那當然,桂林之枝,昆山片玉呢——”尾音拖得綿長,像在舌尖蘸了蜜,“你以為我狀元郎是抄來的?”
“你還驕傲上了?”
趙斐唇角剛翹起半分,立即又壓平:“郄诜當年自比桂林一枝,可沒教人做假賬。”
話冷得像冰。
可眸底碎冰乍破,漏出一絲笑影。
“呀,你終于笑了。”
明桂枝扯了扯他袖口,“趙大人該多笑笑,比闆着臉英俊十倍。”
雨漸漸歇了。
江風掀開半幅窗紗,撫在趙斐發燙的耳尖。
他一甩袍袖,烏藍袍角掃落茶盞:“胡鬧!”
瓷片撞在青磚地,脆響裡混着明桂枝的笑聲。
“哎呀!”方靖歎息:“可惜了,可惜了,這是鈞窯盞呢……”
他一邊蹲在地上拾碎片,一邊又不禁好奇問:“诶,你們猜這幕後人是誰?”
說着,自問自答:“我看呢,此人必掌江、浙,且與戶部勾連極深。”
趙斐搖了搖頭,“恐怕不止,他能調動濟南知府,勢力定必涉獵山、河……”
“戶部尚書?” 方靖詫異。
趙斐還是搖頭:“不止……”
方靖眼睛瞪得更大:“樞密院的?”
明桂枝插話:“你們說,會不會是皇上?”
——“慎言!”
方靖急得去捂她嘴,密卷叫他衣袖掃落火盆,紙頁騰起青煙。
明桂枝“呀”地一聲撲過去,右手抓密卷,左手抵着炭盆邊沿——掌心按在燒紅的銅沿上,“滋”地騰起一縷青煙。
趙斐連忙抄起茶壺潑火。
明桂枝已經攥回密卷,燭光裡她攤開手掌,白生生的皮肉上,鼓起個透亮的水泡。
像落了顆露珠子。
“撕拉——”
趙斐扯下半截烏藍衣布,動作快得帶起風聲。
布料纏上白玉似的手腕時,他指尖擦過“他”脈搏。
突突的。
不知道是“他”的脈搏,還是他的心跳。
他喉頭一哽,話像卡了魚刺。
“莽撞!”
“無妨。”明桂枝卻咧嘴笑:“倩娘懂醫術,包紮手藝好得很。”
趙斐的心刹那黯然。
——“他”腕上明明纏的是他衣布,嘴裡卻誇那妖婦的好。
罷了……罷了。
好歹,是他的衣衫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