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枝點頭,接過紙包,腦裡晃過的,卻是趙斐對着甜食皺眉的模樣。
聽倩娘說,這藕粉糖糕甜而不膩……也許合他心意?
外頭雨細了,街上的商販吆喝聲傳來,似在催她。
……
顔玉莊前,雜草爬上青石闆。
門檻石縫裡鑽出幾莖雜草,門頭匾額擦得程亮,可惜邊角漆皮翹開,顯得潦倒。
牆角的水牌寫“吉鋪轉讓”,紅漆褪成粉色,一看便知放售許久,也找不到人接盤。
貨架上的胭脂盒擺得還算齊整,榆木盒子光溜溜,沒沾灰,掌店的勤快,抹得幹淨。但屋子空,飄着股朽味,像老木頭泡了水。
東家顔茗正倚着櫃台,拿綢布擦着個胭脂盒。
“吱呀”一聲,門軸發出悶響,一道黛色身影走入。
顔茗擡頭一看,隻見來人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黛色綢袍,面容俊得似書裡寫的、繪本裡畫的。
那人東瞅瞅,西看看,手指劃過貨架,停在一盒芍藥胭脂前,輕輕挑開蓋子,撚開脂粉,抹在手背。粉透出細微珠光,“他”鼻尖湊近嗅了嗅,杏眸一下子亮了。
“這胭脂,好細膩。”聲音清脆,像敲竹子。
顔茗繼續擦胭脂盒,隻點點頭,沒吭聲。
那人又掀開另一盒,那是薔薇胭脂,“他”又撚粉細抹。
“這粉質實在好,什麼來頭?”
顔茗一怔。
許久沒有遇着識貨之人,心裡一酸。
他苦笑說:“家父那輩貢過宮裡的,用的一等一好材料:珠貝、芍藥、白術、白芷,攏共十五六樣,不好的都不願用。”
腦子裡晃過他父親的身影……
仲夏時節,他們父子倆在太湖邊,和漁戶收珠貝,雨水順着鬥笠淌,“兒子,認真挑,精工出細活,别砸了咱家的招牌。”
思及此,他心一抽。
這招牌守到如今,還是砸他手裡了。
那“公子哥”笑笑,“那工藝呢?這麼細的粉,很費工夫吧?”
顔茗手停下,綢布攥緊,強顔道:“家傳的技藝,珠貝必須太湖的,芍藥得挑雨後摘……磨了又磨,篩了再篩……”說完,長長歎了口氣,像卸了塊石頭,又像捅了自個兒一刀。
他想起母親,她站在櫃前,一下一下敲着賬本,“诶,兒子,少放點珠貝,價錢低些,興許賣得動。”
還未待他回應,父親便瞪着眼吼:“娘們家家的,别多事!貨好不好,全看人眼!”
母親還想反駁,父親提前截了她的話:“這方子供過宮裡,我得父傳子,子傳孫,世世代代傳下去,一分一毫都改不得!”
“掌櫃?”
那人看他不答,追問道:“要篩多少次,才出得了這麼細的粉?”
顔茗聲音一沉:“您是來買貨,還是賃鋪?” 又頓了頓:“抑或……來偷方子?”
罷了,罷了。
鋪子也好,方子也罷,賣了好。
這世道懂貨的人少,省得他眼睜睜看父親的心血被埋汰。
那人好似聽不出他話裡的刺,徑自摩挲脂粉,“如此好的胭脂,怎配的這簡陋盒子?”
顔茗拿眼角瞟“他”:“有麝自然香,咱家的貨不靠那些虛的。”
“他”笑出聲,敲敲榆木盒子:“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顔茗沒接話,眼盯着她手上的盒子,心跳快了兩拍。
他接手這鋪子的時候,也想過換盒,父親劈頭蓋臉罵他一通:“有空在盒子上雕龍畫鳳,不如多篩兩遍粉?買椟還珠!淨是弄些虛頭巴腦的!”
這榆木盒子,便一直用到現在。
“什麼價?” 那人問。
“鋪子嗎?還是方子?” 顔茗回神。
“不,這盒胭脂。” 那人揚了揚手裡的芍藥胭脂。
“一貫錢。”
“街口的凝香閣才賣四百文錢一盒。” 那人擡眉一笑,似在挑釁。
顔茗眉毛豎起,氣往上沖,“那你去凝香閣買,” 語氣也不由得急了,“他們家用的鉛粉,咱家用珠貝,能一樣?”
那人沉吟,一直敲盒子,“鉛粉啊……是不好。”頓了頓,又問:“你們質好,咋不賣貴些?三貫,不,賣它個十兩銀。”
眼亮亮的,像點燈。
顔茗火氣蹿上來:“一貫錢都沒人問,還十兩?你到底買啥?别擱這兒耗我工夫!”
心堵得很,他想起母親的話:“兒子,價錢再低些,興許賣得動。”
低些?
還能怎麼低?
成本定在那兒,父親又不讓改方子。
“那鋪子呢?” 那人問,頭歪了歪:“你開什麼價?”
“你真想買?” 顔茗眼眯起來,死死盯“他”看。
“嗯,真想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