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潛入計劃中斷後,昊月派出去的内線在最近幾日才陸續帶回信息,可惜都是有關外部八宮的短報,對于核心處的景伏王宮,卻始終沒處入手。
王宮位于行寂山巅,為九宮之首,外圍守衛最為森嚴不說,内部所用侍從,皆把關嚴苛,篩選複雜,他們的人根本無法滲透進去。
最為緊要的,是王宮中人完全隔絕與外界的聯系,平常并不在外走動,故而就算是奇璧的獨特功法,也沒能取得一具可用的軀體傀儡突破防線。
薛儀被“請”入宮中至今,已經過去五日,昊月每日除了斂氣調息,恢複身體,還在仔細研究适合他這身半魔體質修煉的路子。
這身體實在是太弱了,這種感覺讓他無所适從,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更強健的四肢,他的雙手,必須牢牢抓住魔域頂端的權力,才能夠徹底安心。
變強,已經成了他長久頑固的信念,就像呼吸一般不可分割。
江複臣對他處處打壓,何嘗不是在反逼他盡快成長。自薛儀深陷魔宮,不得而出,得力部下一個個離他而去,或者身死,或者叛逃,他更加深切地認識到,強大的實力才是奪回一切的前提。
江複臣卻直截了當告訴他:“你現下隻有植入修者仙根,才是唯一變強的機會。如若不然,還要跟這具身體死磕到什麼時候?”
昊月聽罷,卻不同意:“且不說是否能成,總算成了,到了那時,我一個修仙者如何統領衆魔,重新坐上那魔域至尊之位?縱算我以道身修魔,那群一向以血統為尊的魔族,又有幾個願意服我?此事還需另謀他法。”
江複臣提醒他:“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昊月冷冷道:“你若是等不得,自可離開。”
他一直很清醒,隻不過——自師父醒轉,重履王座這件事,确實讓他有了顧慮。
他的蠱術,功法,易容……可以說自己的畢生所學,皆出自于那人!
此事,面對期盼着自己東山再起的屬下,他無法宣之于口。
然而江複臣是何等人情練達之人,他一見到對方如此,便什麼都清楚,什麼都了解了。
“既然尊上主意已定,我也不必勸了。”
僅憑半魔之身,根本無法與根基深厚的魔主抗衡,若是不肯另辟蹊徑,扭轉乾坤的機會隻怕越發渺茫。主子既然如此執拗,倒不必寄以期望了。
江複臣為了颠覆修真世界,撕開正道的虛僞與醜陋,他需要仔細籌謀,直到所願成功為止。
能夠實現他的宏願的人,就算不是眼前曾經追随百年的人,也無所謂。
忠心于他而言,本就不值一文。
而奇璧,卻臉色灰敗地看着兩人。
他已經沒有退路,眼前兩人又已經不可托付,事已至此,他們這一夥人,幹脆散了得了。
不過他跟江複臣還是不同,江是魔修,天地之大,自有退路。而他身為八宮之一的純種魔族,跟錯了主,退路更為艱難。
萬幸的是,昊月調制的各種蠱毒并沒有用在他的身上,他想離開,倒不是不可,隻是想要以此身重返行寂山,恐怕已經沒有可能了。
馭舒祀容的手段,他是領教過的,他是當之無愧的魔族,是他們之中最黑暗冷血的一類。馭舒祀容要将魔尊這一顆扶植了幾百年棋子置之死地,不過是覆手之間。
再加上,他複活那位真正的魔域之主的計劃,是何等深思熟慮,大概從百年前靈魂禁術發動之時,就推演到了今天這一切,如今,又豈會留下一點讓昊月翻身的機會?
奇璧思及此處,隻得歎了一聲,到底共事一場,他想等到昊月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圖其他,也算是還了昔日恩義。
至于還被困在魔宮之中的那位薛先生,就不是他能夠顧及的了。
目前薛儀與魔君的十日之期,已經臨近。
因為還沒取得與盈昭秘密聯絡的方式,他已經幾乎踏遍了整個王宮,隻是手上除了當時盈昭所給的令破牌子,别無他物。
深夜,他又走到了盈昭所居的遊廊附近。
一池的睡蓮,此時也花苞緊閉,好似徹底睡去,顯得夜裡特别的寂靜幽冷。
水上的寒氣升騰起來,連風都格外刺骨懾人。薛儀單手壓緊了披風,呵出一口氣,忽而又屏住了呼吸,望向了遠處。
在睡蓮花生長的水榭之外,傳來一陣清透的琴聲。琴曲悠揚舒緩,有無盡的解憂之妙,薛儀心頭一跳,是她!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往琴聲之處走去,順着水榭一路往前,不覺已到湖畔。
湖心一亭上,帳幔輕起,薄紗撩動之間,隻見一人素衣墨發盤坐于蒲團之上,膝上長琴橫陳,兩手在弦上遊動,琴聲悠悠,蕩人心神。
薛儀快步前去,不想遊欄一拐角,亭中帳幔開處,卻分明還有一人,在此品茶聽琴。
那人簡單披着件黑袍,随意坐着,縱算是這麼一副年輕的容貌,也無法叫人忽略他身上幽深無極的魔息。
輕紗帳随風而動,左右也不見有半個随從,隔着半個湖的距離,薛儀仍然感覺到那處的幽清冰涼。
魔君冷眸輕擡,見到了他,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好似并不介意外人的闖入。
原本跟在薛儀身後的宮人,逐一退下,隻留下薛儀獨自前往。
琴聲還在繼續,随着薛儀腳步聲近,那弦上指頭更沒有絲毫差錯,铮铮之聲,随風輕送。
這首曲子是馭舒月平素所聽,曲意幽深朦胧,琴聲止住,薛儀剛好走完那一段廊橋,來到了魔君的沏茶爐邊。
隔着一張矮桌,見魔君盤坐于塌上,意态松弛,單手搭在塌沿,長發未束,比前兩次見到的更為恬靜自在。
“薛某不請自來,請魔君大人見諒。”薛儀作了個道禮,站定帳幔之外。
“薛先生請坐。”魔君點了下頭,示意他随意就坐。
薛儀落坐下首,回望彈琴之人。
此刻盈昭正低着頭,儀态端嚴,并不曾與薛儀的眼神接觸,原本掌控在琴弦上的手,也安分地交疊在腹部之間,緊繃着背,看起來一刻也不曾放松精神。
魔君突然說道:“得以再見故人,你是否心中歡喜?”
薛儀心中一驚,猛然看向魔君。
魔君倚坐一旁,看着薛儀,隻是微微淺笑,輕淺的笑意讓人捉摸不透。
原本跪坐端正的盈昭,這時候溫聲說道:“師父,君上已經知道了上次你我相見之事。君上仁德,還讓我時常可以前去與師父叙話,為此盈昭一直感念在心。”
她說着,俯身下拜,言辭十分懇切動容。
薛儀看着那長發及地的女子,敬伏于地的恭敬,心中猛然一沉。
心道是了,這魔君也沒有失憶,他還能不知原身與盈昭二人的關系?此前必然也是防着,隻是沒防住,讓兩人見了面,通了音信,如今卻來說這“恩德”,倒是好人全讓他做了。
隻是他堂堂魔君,做這好人做什麼?
他挑明了薛儀與盈昭二人關系,還允許二人聯絡的動機是什麼?總算現在的薛儀道術是不頂用了,可是原身靖華真君這樣的正道身份,還不足以讓他稍作警惕嗎?
馭舒月道:“今晚到此,你退下吧。”
盈昭低頭稱是,抱着琴便退了下去。
小小一座亭子,隻剩下二人。
薛儀望着那位女子遠去,心中疑問實在太多,回頭又見馭舒月低眉沉默,似在思考。
他的雙眉如劍,又直又重,垂眸思考時,得見它們斜飛的氣韻,襯得人器宇軒昂,也不失典雅貴重。
薛儀第一次如此認真的打量此人,對方這慵懶随性的模樣,倒是讓人覺得自由親近不少。
直到馭舒月再次擡眼,目光相觸,薛儀為之一怵,自覺失禮。
一句抱歉還未說出,對方已經率先開口了。
馭舒月望着他,問道:“你在看你的徒弟昊月,還是我馭舒月?”